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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述怀

作者: 徐枕亚

    漏残炉烬,潜偷韩掾之香,带解钮松,小熨荀郎之体。排六诚侥幸哉。仲堪自江干一醉,两度蟾圆,马足车尘,方虑玉人何处,不料群鸡粥粥中,抠山一鹤挺然独立,色授魂与自在意中,特未知此豸娟娟,肯如曹赎文姬,千金相许,范携西子,一舸同归否。花真解事,酒落欢肠,白堕觞终,黑酣枕熟,排六涎仲堪久,暗中摸索,分外缠绵,柒指于鼎,居然得尝一脔矣,晨曦扑牖,排六视仲堪侧身卧,酣恬棠睡,香溢兰吹,难免神驰,转惭形秽。于是积愧成愤,积愤成妒,而珍娘之生命,仲堪之资斧,皆在排六算计中。 

    荒云迷洞,瘴雨缘溪,此境此情,荒唐一梦。仲堪以为莺莺佳遇,红娘之力居多,预买欢心,免居奇货,况渠已为情颠倒耶。仲堪停午始起,侍儿已为珍娘另易洁室,缚帚扫宇,翦纸幕窗,设几安床,备极明净。即衣椸镜阁,亦均布置得宜,遥而望之,疑是新嫁春闺图也。珍娘身轻似叶,命薄于花,瘦影姗姗,打熬到此,几不复有生人趣,乃以东风抬举,由九渊而至九天,劫比沧桑,人非木石,有不感激涕零于仲堪耶。然未语先期,欲前仍却,临去转眼,佯羞低头。仲堪于此不免为情魔融化矣,晚餐末久,假母早扃户而藏其钥。 

    一灯黯淡,相对忘言,珍娘乃谓仲堪曰:“公子仍就六妹所,侬倦欲睡矣。”仲堪怜怜惜惜,因不忍拂之,珍重一声,翩然欲出,而双扉早阖,力撼不胜。仲堪曰:“两人万里,一刻千金,何弃我之甚也。”珍娘曰:“侬惟不肯作夜度娘,乃至失欢于假母。若使津随渔问,门任僧敲,甘蒙白璧之瑕,愿掷黄金之牝,何必以蓬髻龋齿见公子哉。公子诚爱侬,当不至强侬所难,公子请早寝,侬当焚香鬻茗以待公子。”仲堪曰:“寂寥深夜惆帐个人,坐到天明得毋自苦,何勿异衾同榻,絮话家常也。”珍娘曰:“公子陌生,阿侬处女,共席就食,已属从权,况其甚耶?”仲堪曰:“业在此间,奚须墨守。”珍娘曰:“惟公子不轻视侬,故吐肝鬲,否则拔钗撒珥,预侬阿妈辣手耳。”仲堪闻此,始知女贞之本固,非列风氵㸒雨所能摧折者。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排六中夜迟仲堪不至,闲敲棋子,斜倚薰笼,大唤奈何,人真无赖。遂潜伏珍娘窗外,但闻两心叩叩,私语哝哝,情愫所通,笑啼并作,负气归寝。以为豆蔻稍头,今夜必探春信矣。仲堪、珍娘分斟玉斝,静听铜壶,同在天涯,互谈身世。仲堪略不为讳,告以久虚中馈,急待择人,不果游梁,归鞭宜早,但不言阮夫人一梦而已。珍娘似吐仍茹,盈盈欲泪,仲堪慰之曰:“乍聚旋别,宜乎慨叹,卿之冰玉,敬而且爱,卿于幼年家族,尚能省识否?”珍娘知其语挚,始曰: 

    卷葹偷活,芍药迟开,六载艰难,不堪复问矣。侬固清白吏子孙也,白鹇入笼,断难轻放,始则金尊檀板,银烛画屏,家侬习观儿女态而已。婷婷袅袅,年过十三,善才服声,秋娘妒色,遂携侬于八大胡同。出以应客,每当罗衫汗渍,毳幕风严,蟾吐绾弦,鸡鸣待曙,辄奔走弦管不少憩。嗣又辗转于津沽之侯家后,楼台金碧,蜃近海旁,图画丹青,虹垂天半。侬已笄矣,假母密遣阿姊偕侬宿,浪谈风月,挑逗春心,甚或故示色身。迫侬亦与之偕处,乌乎,矢难玷玉,火不铄金,一点臂砂,半眦心井,而侬之苦境,至此乃益增剧。 

    然其时言甘币重,犹欲诱我入彀也。新图秘戏,大会无遮。故意接触眼帘,使侬执鞭从后,侬至此知祸在眉睫矣。风吹苹末,人自多言,雨飐杨花,我真无力,遂毁妆托病,日与药炉茗碗相伴。假母祈侬速愈,鼓其如簧之舌,许听我择人而事,香巢稳筑,艳帜重张,一哄人多,五陵年少,或丰姿潘卫,语颇温存,或门第金张,情尤缱绻,或炫石崇之金谷,顾聘绿珠,或赌徐陵之玉台,来传青简,我则贞而不字,彼则人尽可夫。如是月余,百方游说,侬固以微词讽之,最后来一贫士敲书读画,按笛吹萧,若与侬针芥相投者,比肩把臂携手倚栏,若离若即之间,探侬心事,依究年轻识浅,尽情吐露,于是又絮絮话窘状,尽假储蓄而去。幸哉!荆山之璞,未献楚王。不然早在白杨衰草间矣。”此客黄鹤一去,杳不可追。假母遽向侬索缠头锦,自顾四壁,不名一钱,侬犹未解彼之诡计也。讵知环生迭引,力胁利饵,均为假母之爪牙。总之侬肯丧贞,渠才得意,其氋氃鹤舞,望若神仙中人者口童也。其挥金如土,一曲红绡不知数者,厮养卒也。至贫士亦某邸之清客,投侬所好劫侬所储,然鼯鼠五技穷矣,惟日聒于侧,逼侬上阳台以自赎,花拚长谢,虫诉可怜,偷得浮生作何了局,而姊妹辈耽耽环伺,动必以闻,侬亦心绪无聊,不入歌场者十余日。 

    假母以侬为撒娇,乘侬早卧,操白梃入寝室,魂飞心颤,不知所云。急面揉花,疾风扫箨,始犹曳被自卫,继则声嘶力竭。瞑目以待,厉责声辱詈声,尚申申不已,姊妹中相与劝解,并拥护以出,姊妹辈慰问至再,嘱侬宜知进退,似嘲似讽,亦爱亦怜。嗟乎,浅水游鱼,鳂能相戏,平阳落虎,犬亦交欺,爨婢梳佣且窃窃议侬不识时务,侬亦不知生之可乐矣。辗转自思,苦乏死所,是夕残灯不焰,轻帘半垂,兀坐支颐,身犹作痛,忽排六入曰:“姊思饮乎?”以一瓯进,盈盈作殷红色,侬方承口,排六曰:“鸩耳。”侬曰:“鸩亦良佳。”讵涓滴入喉,奇热内发,楚王心荡,赵后身轻,侬以所饮有异,而排六早一瞥不见,凭几面窥侬者,一三十许男子也,攫侬入座,涉以谐谑,侬知斯人必以非礼相干者,急思返身遁,而天罗地网,密布层层,男子强暴之行乃起。 

    男子何人,亦蹂躏花丛之蝥贼也。侬本纤趾,足力夙强,彼伧急缓结束,颇思迎刃而解。侬举腕相格,啮血交喷,男子作狞笑曰:“手不胜雏,何苦乃尔。”讵知侬正尺素封云,残红满月时也。男子气为之夺,稍一徘徊,侬已起身拔关出,奔至假母房,排六方津津谈进酒事。盖此名勃勒宁,酿于稗瀛者,士诱女怀,情波一点,侬亦不暇诘排六,而假母早顾侬而愕然矣。三尺蒲鞭一生花劫,横拖发虿,满溅血猩。仅余半缕之魂,难属垂丝之气。命何不吊,罹此鞠凶,死亦奚悲,那堪狼藉。幸排三较长厚,长跽乞假母,舁侬入排三室,调药捣杵,哺茗承匙,偷隙周旋,每餐辄煮双弓米相饷,绮年黯狱,异地孤身,人竟无良,天胡此醉,苟无排三,尚有此叙哉! 

    假母料不能夺,乃驱侬而进排六。门前冷落,车马皆稀,不得已渡河而南,由来逾月矣,始迫侬为庖湢之役。抽薪釜底,淅米矛头,手不橙搓,指成姜缩。假母遣排六来问曰:“苦未?”侬笑不答,更迫侬为浣濯之役,同晨抱瓮,午夜挈瓶。春雨裙湔,秋风衣熨。假母复遣排六来问曰:“苦未?”侬又笑不答。假母曰:“孺子真不可教矣。”弛及袙服,解至行缠,拘絷厕旁,使操畚涤,不意紫姑神尚能相侬也,不及数日,得见郎君。青眼虽垂,白头难矢,埋忧此地,脱迹何年。顾影自伤,不觉百感交集矣。 

    言讫泪下如绠。仲堪思以一语相慰,苦不可得。**苦短,红日一竿。排六早起至珍娘所,陡谓仲堪曰:“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公子忍哉。”回顾珍娘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姊有如意郎君矣,我辈皆相逢萍水耳。”珍娘未及酬答,假母又欣欣至,珍娘起立,见其云黛尚敛,星眼不波,而仲堪更默无一言,乃戏曰:“兰绾同心,莲开并蒂,鸿沟露滴,鸟道霞横,珍娘何福,得恃公子哉。”排六曰:“今日珍姊,益发娇艳矣!我辈当醵资为贺,何如?”假母曰:“佳婿东床之选,女儿西子之妆,叶复鸳鸯,花眠蛱蝶,我当先作东道主人,为一对玉人斟合欢杯也。”言次,奚僮忽自外入,与仲堪附耳许时,仲堪乃兴辞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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