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两番书到孝子同情 三岛萍逢闺娃侍疾
丹初阅已,追忆两年来种种疑团,至此一齐打破。盖瑶叔之就傅于此,宋夫人之见子戚戚,良非无故。而遗容幕面,殆以貌类乃郎,易启见者疑窦耳。于是藏之行箧,待曙即行。回首一笛楼,笼罩于水烟晓雾之中,不胜叙散无常之感,怅惘久之,幸而轮车电发,晓夜兼程。及抵故里,母疾危而复安。矧爱子一归,其收效自胜于药石。惟衰年久病之后,转侧需人。丹初承欢侍疾之勿暇,乌能复出耶?故喘息甫定,即作三信。一致翠姐,两函则分寄瑶叔撷珊,不逾一月,接翠姐复函曰:
丹初先生鉴:闻太夫人贵恙稍痊,吾小姐在哀毁之中,亦为破涕。吉人天相,近日当占勿药矣。此次丧事,小主人以需用支拙,询及会计。据利生言,年来用度浩繁,有出无进。故此间除房租以外,庄款存寥寥无几。小主人素不问家事,至此惊忧莫措,及索其账簿观之,利生负气,辞归作富家翁矣。然人言藉藉,谓彼居乡时,授徒课耕,仅薄田廿余亩而已。来吾家,不及五载,既置腴田,复建新屋。今则牛豕盈其栏,居然素封。则乾没主人之资,不问可知。老主人在日,阔大不疑。故逾五服之兄弟,视之无异手足。今乃以此报之,良堪发指。或言彼于囊日,曾得藏镪,其暴发或不因此。是耶非耶?吾来已晚,不得而知之矣。叩问侍安不尽缕缕 沈翠谨启
丹初不胜愤懑,深咎撷珊之无能,良以既查账籍,不无间隙可寻,胡令其脱然自去。平日既漫不经心,临事又张皇莫措,粗疏如撷珊,利生固审之熟矣。来日大难,将何为计?特利生果属昧心,则天听不远,何难悖出,所勿可知者,迟早间耳。思至此,复取翠姐之函,反覆雒诵。觉其词虽不文,而叙事层次则颇明畅。深惜其贫薄依人,有不胜同是天涯沦落之感。且闻其鬻绣养亲,丧葬尽礼,求诸丈夫,未可多观。矧一贫女,宜静娴不以佣视,而以女伴处之也。丹初复书未发,适闻广州之变。流光如驶,转瞬入秋。翠姐之书又至。略谓:
小主人以此间日用不支,行将移家回籍。且为小姐议婚于史姓。新郎君号镜石,川督某之侄也。乃翁暑上元时,与小主人往来有素。惟小姐意似不然,顾亦无所可否。日惟焚香绣佛,资父母冥福而已。末言一经文定,婚期非远。吾无家,又荷小姐优待,当伴之出阁。云云
不数日,得撷珊来函。知杨公夫妇,归葬有期。静娴亦已纳彩,遣散奴厮,扃锁园亭。宅则留阍者居,有赁者租之。丹初既感人事之靡常,又值沧桑之屡变。盖自武昌民党发难,各省响应,且民国肇基未久。二次之革命又起,金陵为南北必争之地,两遭劫火。不知杨氏园庐,蹂躏奚若。遂日阅新闻纸,作为常课矣。在丹初意中,颇欲冒险一行。顾母疾至此,真如日薄西山,恹恹垂尽。临终时遗命,嘱丹初服满,即行授室,以奉宗祀。择偶但取其贤,即凌夷而沦于奴者亦可。第有一事可疑,以乃郎作瑶叔信时屡屡搁笔,有迟回不决之状,坚问何事。丹初遂举杨宋之关系,静瑶之相爱,一一告之。老人叹曰:“殆矣。主人与汝,可谓一误再误矣。须知宋夫人虽有是语。初不料两小误会,有尔许缠绵耳。然杨氏非无戚友,主人不托他人,以此重任畀汝者,以汝能决疑划策,了彼未了之心事耳。如今宋夫人虽在,而宋生昧昧,尚在五里雾中。”语至此,丹初羼曰:“静娴联姻,瑶叔当有所闻。”曰:“否,事由阿兄,当为宋生所谅,钟情如宋生,脱守其终鳏之誓,汝不特误宋生,抑亦何以对主人乎?”丹初涕泣受命。故在苫块中,即另纸誊仲芳遗书,寄瑶叔。并附一函,惟言母氏疾终,静娴许字而已。盖丹初此际鉴于世乱,亟为母氏营葬。而祖茔距城又远,奔走往来,迄无暇日。比及举殡入土,补树植阡之后,已在十一月中旬。
屈指三月,瑶叔鸿雁杳然,乃无只字之复,讵灰心绝望懒于握笔耶?尤奇者,翠姐于静娴于归后,仅来一书,不知何故。因是于早午晚之间,辄于窗中了望。乃邮使之来,类皆友人之函,心牵两地,焦灼极矣。特念医药丧葬,积资耗其大半。坐食非计,依人难恃,不若重理故业,复图自立之计。矧邑中以耳为目者,以此矮子,曾为江宁臣公所聘,向之毁者交口誉之,远近闻风,索缋者乃无虚日。丹初辨色而起,或达中宵。妹氏则洗砚调色侍其傍,若弟子然。惟每当属稿挥毫之际,觉凡客中风景,不期奔赴笔底,乃指一条幅谓妹曰:“此可园中茅亭也。亭居山巅,为园中最高处。吾尝俯仰其间,但见远山送青,曲水浮碧,芳草粘天,林薄弥望。每当斜日衔山,余霞散绮,野鹜与之争飞,烘染波光山色,涌赴几案间,令人辄发奇想,增益画理。质言之,四时晴晦,景象万变,而雪后尤佳。且一笛楼,适踞河滨胜处,即吾卧室深邃,未可方诸园景。然竹树交翠,石玲珑,颇似云林小品。至于其他亭馆,则无处不堪入画,吾亦不暇毛举也。有时弹棋既倦,从主人策杖林泉,寻僧山树,收拾大块文章,供吾挥洒。人生至乐,蔑以过矣。矧宋生天资过人,能辟空中奇境。当吾握管时,彼辄傍侍经营,或尺幅而重山叠巘,密不留针。或丈匹而枯树危崖,滃染烟云,寥寥数笔,识者莫不称许,谓不落前人窠臼也。”丹初口讲指划,续续而谈,妹亦听而神往。既忽耸然曰:“兄听之,此非击篱门之声耶?”言已即出,欣欣然以一简与丹初曰:“阿兄日盼宋生,今复书来矣。”丹初捡阅封面,来自日本,有黄缄等字,诧曰:“吾无黄姓之友留东,斯何人哉?然函则确寄于吾。”亟剖阅之,则书法黄庭,而腕力殊弱,似为女子。丹文道席,
兹启者:瑶叔君,自重九后得疾,头痛寒战,骨节间酸楚异常,继又感热,昏不知人,竟日谗语。延医诊治。据言,此症棘手,非可轻视。盖其积劳之后,脑中受极大之感触。复染时行寒热,在法当死……
丹初阅至此,大惊手颤,落书于地。其妹骇然,以为瑶叔之凶问也。亟拾之,续读其下曰:
然吾必尽吾力治之,尤宜以良看护妇来,或可重生,特亦未可必也。念宋君虽有学友,而调护汤药,究非男子所能。萍等同居异邦,在昔复有一面之雅,看护一职,自分较便于日妇。义难坐视,何暇拘形迹之嫌。尤幸医生之竭力,至二十日后,始得强离病榻……
丹初嘘气曰:“幸哉。”复就其妹氏手中阅之曰:
作寻丈之行,今已勿药矣。惟闻于尊处,久缺笺复,恐劳远注。肃此代陈,即希鉴宥。
黄苹谨白
下钤红泥小印,系明漪女士四字。丹初称奇勿置。妹氏笑曰:“兄尝谓黄四小姐能诗,号日静漪,今此女姓名,仅异一字。殆为姊妹行?”丹初恍然大悟,曰:“是矣。彼姊妹四,日苹、蘩、荇、藻,此黄大小姐也。胡为乎亦客三岛间?然则彼言苹等,似非一人,或与妹辈同行欤。”语未已,闻有呼于先生者。丹初适面明窗,见篱门已开。一老衲柱杖探首,似不敢遽入然。丹初亟出迎问,乃三年前方外故人。彼此喜出意外,盖悔余云游无定,久缺音书。此次由三竺回宁,便道入禾,姑一探丹初近状,初不料相遇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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