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采菊谈心翠姐解意 围炉促膝杨公拒婚
转瞬秋凉,为夫人领帖。杨公落叶惊心,更无聊赖,独约丹初,听秋声于书室,辄至午夜乃已。未几,丹初因事,言欲赴上海一行。主人竟诺其请,利生疑之。直造丹初之室,行装已具。撷珊等围问奚事,且询归期。利生侧视丹初而笑曰:“丹翁之事,乃老人所遣者,汝辈奚事穷问。”此一语,适烛其隐,丹初不禁骇愕。盖悔公所语,尚无紧要。脱兹事一泄,则小人冒利,在在可虑矣。继思夜深扃户,主人与我笔谈,彼虽善于窃听,讵能闻见者,彼特餂我耳。于是束装明发,越两旬即返,瑶叔已望之如岁。一日,约丹初入园,谓欲登藏书楼晚眺。丹初意在山亭,瑶叔以周围多高树,无可纵目。比及登梯启扉,觉有烟气扑鼻。开窗四察,烟蒂狼藉于地。丹初深为勿解。迨探书案抽屉,则雀牌之外,且有磁盆与碟。瑶叔诧问何物。丹初启示之,中贮玲珑色子,笑曰:“此所谓爱博勿专矣。然主人恶博,孰敢呼卢于此。讵仆辈耶?”瑶叔蓦忆一事,即曰:“决非、决非,然吾侪且谈己事,此着徐徐侦察可也。”丹初诘其故,瑶叔蹙眉曰:“王氏重提旧议,将何术以解之,愿先生有以教我。”丹初率然曰:“平心论之,四小姐亦足为君偶。”瑶叔蕴怒曰:“吾意勿属,虽美奚取,先生解人,奈何以此言强聒。”丹初亟辩曰:“吾蓄撮合之意久矣,特主人向无可否。若绝王氏,深虞两失耳。”瑶叔决然曰:“事果勿偕,吾宁终鳏。”曰:“然则当有以报命,但勿知女公子之意若何耳?”瑶叔低首匆答,入夜餐已。潜以纸裹。纳丹初手中,及归启视,仅一纸条,搓团极绉,上书:
“巾为四姊物,何入兄手。姊姊怀疑莫释矣。”
察其口吻,必为馥馥。丹初恍然,于瑶叔纵酒之故,今頳于启齿,用此坚丹初信耳。然己与兰垣,初无友谊,又未便以瑶叔心事,白诸主人,踌蹰终日。适遇翠姐于园,持小筠蓝采菊。丹初私喜曰:“得之矣。”佯与攀谈,渐及王氏家世,翠姐一二告之,并道四小姐之贤。丹初微笑曰:“闻王公相攸,意在此间宋君,有之乎?”曰:“然。此出夫人及大小姐之意。”曰:“甚佳、甚佳。惜宋君志大性执,谓非业成勿娶,设为长者所迫。”语至此遽默。翠姐亟曰:“将若何?先生直言勿隐。”丹初叹曰:“此奚待问。强合讵能永好,此吾数见不鲜者。”翠姐谢曰:“微先生言,几误小姐。虽然,颖少爷之意,吾亦知之。得先生言,益信耳。”言已,微笑欲行。丹初止之曰:“婚姻何预人家事,吾乃哓哓。翠姐若诣王氏,诚勿言此,吾已深悔多事矣。”翠姐颔首,匆匆而去。丹初目送之,私念主人尝言,此女开眉解意,搔背喻痒,非寻常婢仆可比。则其既事静娴,岂勿知瑶叔心事。吾观其忠于王氏,讵肯默而勿言者。于是且思且行,不期已至水阁。遂登楼,见瑶叔压纸于案。上书一笛二大字,墨痕犹湿。丹初笑曰:“吾为君谋滋苦,君乃暇豫若是耶。”瑶叔瞠目勿解。丹初遂述与翠姐所谈,至临别数语,瑶叔亟曰:“使之闻之,尚恐勿速,先生何为阻彼?”丹初大笑曰:“童騃哉。此即趣彼必告耳。”瑶叔摇手曰:“禁声。利叔闻之奈何。”丹初低语曰:“此事譬之作文,扫尽枝叶,吾将直入本题矣。”言已,指案上纸谓书法绝佳,将何所用?曰:“此楼无额,吾屡拟不得佳者。因借先生笛韵,为此楼生色,且注吾两人鸿爪耳。”丹初唶曰:“君怀去志耶?”曰:“曩梦勿吉,心滋介介。”语至此,闻梯次履声,敏甫揭帘而入,谓馥馥来函,附一影片。披发坦胸,臂项间珠络累累,吾几勿识。颖弟曷往一观。瑶叔从之,丹初亦下。乃瑶叔故迟步履,俟敏甫去远,返语丹初曰:“吾毕生运命,系于一言,先生姑徐徐勿亟。”丹初曰:“诺。”
自是之后,丹初虽有可言之机,卒未敢遽宣于口,矧时讵年假勿远。正三少年试验期中,瑶叔磨砺以需,冀得名登首选。脱主人勿许,则愿乖气结,复乌能专精其业。于是因循延搁,直至夫人忌晨。是日延僧礼忏,复设喻咖焰口,鼓钟聒耳,梵语凄清。杨公惓怀旧事,触目兴悲,移卧厅西书室。天阴欲雪,入夜尤寒,乃与丹初围炉,清谈小酌。丹初或述旧闻,或谈狐鬼,以娱主人。杨公掀髯而笑。已而出悔公来书,中述雁荡山水之奇妙,几隔尘境。谓老枘果善丹青,则必绘图以献,供居士卧游云云。杨公长叹曰:“吾自悼亡,滋厌尘事。俟静娴有托,吾必披剃从悔公游。惜君有母,未能竹杖芒鞋,为吾禅侣耳。”丹初以时机已至,勿言奚待?起视窗外,但见墙角梧桐,槎桠戴白,雪阵扑窗,有如飞絮。而侧门严扃,无虞窃听,乃徐徐归座,谓主人曰:“曩闻吴氏拟婚,公意若何?”曰:“未见其人,乌可遽许。”曰:“然则年世谊之间,当不乏王谢子弟,可以入选者。”曰:“难矣。英俊者近乎骄,温谨者流于拘,未有与吾女相匹者。”丹初即曰:“吾有一人,不知足当公意否?”杨公喜曰:“君之鉴衡不谬,必无不合,请言其人。”丹初微笑曰:“吾曩言颇牧自在禁中,盖指宋君耳。宋君温文尔雅,品学俱优,与女公子足称佳偶。”语未已,杨公神色骤变,噤而勿语。察其意,似胸中有无限之蕴,格格欲吐,又轻易不能出之于口者。久之,容色少定,移座与丹初促膝曰:“品第不谬。如颖儿者,足称快婿。特与理殊悖,期期不可。今日方命,问心滋疚,然脾膈间物,碍难掬示。俟诸异日,方知吾之苦心矣。”语意甚决。丹初莫措一辞,唯唯而已。及归寝室,寻译主人所语,深滋疑怪。盖杨宋二姓,初无血统之属,于理奚悖者。岂瑶叔为主人外室所生,畏夫人而托诸宋氏耶?然则独子而失爱于母,的无疑义矣。虽然,此间阍者,为宋氏旧仆,深爱瑶叔,自襁褓中提抱,随杨公南下,盖未尝一日或离,且宋主为名孝廉,夫人亦保定闻家,宁有此暖昧不明之事。思至此,心绪瞀乱,转辗不能成梦。而一片热肠,顿成冰冷,则又为意料所不及者。晨起遇瑶叔,告以试验已竟,可以休息。及察丹初之面,问何事沮丧若此。丹初强笑曰:“吾失睡耳。吾思书楼博具,在理宜告之主人,从严根究。否则大好园亭,将成赌窟,何以对主人矣。”瑶叔附耳曰:“不可。自先生赴申,敏哥屡邀雀戏,吾以勿习却之,此后彼归寝极迟。撷哥当亦预闻。试思撷哥为人,讵能闭门读礼者,投鼠忌器,先生休矣。”丹初叹曰:“涓涓勿塞,流为江湖,特为吾计,仅能缄口。然君状亦惫,曷往河堤散步。”瑶叔从之。二人相将出厅,闻喘声出于假山之背。窥之,庆子也,俯首湾腰,拔一尺许之小树。盖山傍巨枣一枝,果实坠地而生者。庆子用力过巨,枝断而人亦仰翻于地。其根卒不能起。二人相视大笑。猝闻翠姐呼曰:“痴孩子,萌芽时不薙。今根深矣,去之不亦晚乎。”此一语,直入丹初心坎。所谓言者无心,闻者足戒。丹初至此,深悔含茹非策。与瑶叔把臂而出,因闻翠姐言,黄氏姊妹将至。遂避于楼。丹初勿能复忍,直告瑶叔,曰:“事不偕矣。且为奈何?”言已,遂述主人所语。瑶叔容色顿变,以被蒙头而卧。久之始起,泪痕满面,语丹初曰:“留此徒增忉怛,吾将行矣。”曰:“奚往?”曰:“北上省亲耳。”丹初曰:“河冰已合,讵能飞渡。主人言,游留一节,已得太夫人报可。少安勿懆,悻悻启人疑窦矣。”瑶叔废然长叹。自是之后,足迹不入中门。丹初以过留形迹,乘间白主人,宜延黄四小姐与女公子为伴。杨公喜曰:“吾心烦,思不及此。静漪能来,吾女不愁岑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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