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解己囊惠周合邑 受人托信著远方
积书未必儿孙读,白镪遗留或受贫。
不若暗中行好事。子孙富贵永千春。
俗语云:“挣得好祖宗,然后有好子孙。”而子孙之福泽久远与否,悉视祖宗积德之大小为准。苍苍者如量以偿,犹如天平上称兑过的一般。尝见庶民之家,贫者忽富,贱者忽贵。推其先世,必做下一二桩济人利物的好事,所以子孙得受其报。然或一二传后,遂至陵夷衰微,毕竟其先世善根种得未深,而子孙又不能善承先志,所做的事,反去剥削元气。如祖宗积下银钱,只管将他浪费,但有出气,没有进气,焉有不告竭之理?而世家大族,传之数百载书香不断,科第绵延,状元、宰相,竟如他家故物,此岂天意独厚于他?盖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培养深厚,为子孙者,又能拦续下去。譬如根本既茂,又复勤于浇灌,焉有不一日茂盛一日之理?
今先说一段洞庭东山席氏故事与看官们听。洞庭有东山、西山,在太湖中,苏州府吴县所属,土沃民饶。席氏住在东山,积世富厚,子孙繁多,尤称富焉。人徒羡其家业富厚,不知其上世有一桩阴德培养出来的。
话说席氏上祖有名某者,明朝秀才,为人忠厚正直,好行善事,见人患难,心常切切。因家计不足,处馆糊口,人见其品行端方,教子弟肯尽心竭力,争延为师。每至岁底,散学归家,虽有数里之遥,绝不要舟舆相送,只是徒步而归。
一日,正当散学之期,别了主人、生徒,起身归去。走至半路,天忽下起雨来,头上没有遮盖,脚下路滑难行,只得躲在人家屋槽下,等雨过再行。等了一回,那雨一阵一阵,越下得大了,隆冬天道,看看天色渐黑,行走不得。别人当此,不顾这家认得不认得,且叩门进去坐坐也好。席秀才是谨慎人,见天昏雨暗,恐怕敲门打户惊动人家,故但呆呆立住,如钉在人家门首的一般。
等了好一回,雨声渐小,听见里边有妇人哭泣之声,悲悲切切,其声甚惨。侧耳细听,却是婆媳两个,哝哝唧唧,说一回,哭一回。一个老年人声音说道:“媳妇,我本舍你不得,但家中柴米俱无,如何过活?只得劝你走这条路,免了饿死在家。”一个年少声口说道:“婆婆,我与你朝夕相依,一刻离开不得。我若去后,你孑然一身,益发孤凄了,如何是好!”彼此絮语都是泪出痛肠的话。不唯门内哭个不已,连门外听的席秀才也惨然下泪起来,心内想道:“世间乃有如此穷苦无告的人。我辈布衣得暖,粗饭得饱,室家完聚,不愁离散,就是上界神仙了。”直至半夜以后,里边的哭声已息,席秀才犹嗟叹不已。正如少陵诗上所云: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把自己一夜立在檐下的苦处倒忘记了,而替人苦楚的心肠反牵挂不下,固想出一条计策来。天色才明,路上渐有干处,遂记定这家门径,匆匆走去。走过一二十家门面,有一认识店家正在开店,见了席秀才,便问道:“从何处来?这样早法?”席秀才便即走进:一则立了一夜,暂坐片时;二来要问哭的那家姓甚名谁。因将昨夜檐下躲雨,里边婆媳两人许多悲切的言语,告诉了一番,道:“吾兄近在咫尺,必知其细。”那人道:“可有一门一口,泥墙对过这家么?”席秀才道:“正是。”那人道:“这家姓刘。其人叫刘达观,做木匠的。五年前出门,到江西去了,音信全无,丢下一母一妻在家,衣食都缺,不能存活。其母只得将媳妇转嫁,得些财礼济急。闻说已有人家,两三日就要娶去了。想是不忍分离,所以彻夜啼哭。但相公立了一夜,吃了苦了,洗洗脸,吃些点心再走罢。”席秀才道:“这到不消。有笔砚借一付,不拘甚残红纸与我一张,你自开店做生意,我到店后边写一个信。”
其人将席秀才领到店后,纸墨笔砚现成,拱一拱手,道:“失陪,失陪。”自去做买卖了。席秀才便假作刘达观声口,写了家信一封,身边摸出馆中送的束修十两,连信一总封好,起身作别。店家正在忙乱时候,亦只一拱相送,不来管他长短。
那席秀才回转身来,悄悄走到刘家门首,推门进去,问道:“这里可是刘家么?”里边应道:“正是。”便道:“你家刘达观在江西寄一封银信在此。”婆媳听见,连忙走出。席秀才便将银信放在桌上,道:“请收了。我别处有事,不能担搁。”说罢,回身就走。其母还要留住问他儿子若何,赶出门来,已走远,叫不应了。遂拆开信包来看,见十两雪白银子,信上的字却不识得,央一邻人念与他听,写道:“在外甚获财利,来年四月一定归家。先寄银十两,暂作家中用度。”婆媳听了,欢喜无限,便将银子换钱,籴米买柴,安然过日,把转嫁事丢过一边。说过这人,听知其夫现在,也不好提起了。
席秀才回家,绝不向家中说起,又在别处挪移,以作度岁之用。来年依旧到馆教书。每到刘家门首,急急走过,唯恐撞见他家婆媳,反若做下虚心事的一般。
那知事有凑巧,到了四月中旬,其子刘达观果然归家,囊中果然获有重利。母妻接见大喜,日间忙忙的不及细谈,灯下共坐,各诉衷肠。其母道:“千亏万亏,亏了你旧年岁底寄了银信回来,今日方得重聚。若无信到,我婆媳两人不是双双饿死,你妻子定属他人了!”其子愕然道:“家中苦楚,我原晓得,只因一时不能脱身,故久留在外,又无便人,要寄一个空信亦所不能,何况银子?,旧年银信,不知从何而来?”其妻道:“你书中说四月到家,果然四月归来,如何不是你寄来的信?况人家银子怎样多法,肯拿来养活别人的娘亲、老婆?”其夫道:“这又奇了!我不信。”其母道:“银虽用完,书信尚在,我去取与你看。”随即取出,付与儿子,道:“这不是你的信么?”其子看了,迟疑了一回,便道:“我理会着了。这定是一个大行善的人哀怜我家穷苦,假写此信,将银寄来,救我母妻性命,免我夫妇分离。但不知其人是谁?何处报他大恩?”婆媳齐声道:“若果如此,真正是我家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了!”其子又问:“送信时,娘亲曾看见此人么?”其母道:“见是见的,但他放了信,匆匆就走,未及问他姓名,且认得不清楚,看去是一个读书人模样。”其子道:“我明日细细访问,总有着落的。”
过了一夜,刘达观绝早起身,便去访问邻右。一来久不会面,本应望望;二来就将这桩事访问,看可有人晓得也否。要知世虽浇薄,善心未泯,有此好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席秀才借纸笔这店家耳中,便说道:“写假书寄银的,定是席秀才所为。”刘达观闻有人晓得,便来细问。那人道:“这银信可是某月某日早上寄来的么?”达观应道:“果是此日。”那人道:“这日早上,席秀才走来告诉我道:‘昨夜遇雨,躲在人家屋檐下立了一夜,里边闻有妇人哭声。’因问这家何姓何名,为着何事啼哭,我便一一对他说了。他便说:‘要写便信一封’,就坐在店后写了。又窥见他身边摸出一包银子,连信一总包好。临出门,见他又往西走。不上一刻,又从店前经过,才回家去。这寄信的,不是他是谁?”刘达观点点头,便问明席秀才住居,到家对母亲妻子说了,急忙走去拜谢。
那日,席秀才家中正为儿子行聘,亲朋满座。达观走进,便问道:“那位是席相公?”席秀才道:“在下就是。”那达观便叩下头去,口称:“席相公,你是我大恩人,特来叩谢。”席秀才以手扶住,道:“我与足下素昧谋面,有何恩德于你?请问尊姓大名?”答道:“我即做木匠的刘达观,才从江西回来。,旧年冬底,家中正愁饿死,蒙相公托我名字,写书寄银,不至母亡妻嫁,皆出相公之赐。此恩此德,何日得报!”席秀才笑道:“足下莫要认错了。我一处馆贫士,那有余银赠人?或另有人周济你家,却不是我。”达观道:“相公不要瞒我了。现有你亲手写的笔迹在此,请众位相公共看。”
众人始初听了,半信半疑,及见了书信笔迹,争向席秀才道:“这书果是尊笔。如此盛德的事,何用推托不认?”席秀才只是摇头。刘达观道:“相公果是施恩不望报的君子。我虽是无知小人,何忍没相公大恩!”席秀才道:“还有一说,我书中随手写你四月归来,你果然四月归家,此是天意使然,何关我事?”
达观因问今日有何喜事,席秀才道:“是小儿行聘。”达观道:“我今日送还相公银子,谅相公必定不收。小相公毕姻在即,我送一张做亲床过来,聊表微敬,求相公不要坚却。”众人不待席秀才开口,都道:“好,我们劝席相公领你情便了。”达观遂起身别去。
亲友齐赞道:“席兄,你一介寒儒,解囊完人夫妇,已属难得。做了这桩善事,不肯认在身上,尤人所难能。看来你的好事做得尽多,特不肯告人,所以我等不尽晓得。”大家赞叹不绝,反弄得席秀才跼蹐不安。
到儿子成婚时,刘达观果然送一张大床来,以作贺礼。席秀才只得受了,就作做亲新床。在此床上,连生三子,大以为吉利。其后子孙做亲者,皆用此床合卺,无不多子。至今其床安放祠堂中,以上为子姓大婚公用,结亲十日内仍归旧所。而席氏后人出仕者,皆至大官;经商者,尽成巨富。传至数百年,族姓益繁,门第日盛,岂非上世积德之报?
然天下善事无穷。尝从浙江往回,人人争夸德清蔡氏之盛,因考其先代遗泽,人所万万不能及者,试听下回说来与看官们听。
第二回
富豪家计寻常有,积德施恩若个能?
数十万金轻一运,于孙科第永飞腾。
话说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县之大,科第绝少,鼎甲尤不易见。浙江德清县蔡氏,一门之内,科第累世不绝,大魁天下者二,此岂无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讳凯者,字元凯,号节庵。父为一东都司,家资富有,德清县中推为巨富。节庵平日慷慨仗义,周急救难,一岁中尝做几桩好事,乡党无不悦服,即当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旧有的学宫,与街市相近,未免嚣杂,士子肄业,每患喧扰。县公欲另建他处,苦无善地可迁。谋之邑中绅士,你推我让,无一肯担承其事者。节庵道:“要地不难。吾闻苏州府学是宋时范文正公旧宅,堪舆家说:‘此地风水极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数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当此,请建为府学,使苏州一府,科第不绝。’我虽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极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块,与市廛却远,形势高厚宏旷,堪舆家亦言风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齐正公所云,以建学宫,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为何如?”县官道:“蔡年兄有此义举,是最妙的了。”众乡绅亦道:“兄能若此,为功一邑不小。”遂将此地建立学宫。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断。
再说明朝州县漕粮,不比如今定制,有卫官旗丁解运,都点盈实民户,解往通州。当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荡产,民间不胜其苦,甚至卖男卖女,连性命多保不住的。惟乡绅上户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当点派粮户的时候,有邻人走来,向节庵道:“今年点着解粮,缺少盘费,欲要借贷数百金。”节庵也不言肯,也不言无,但道:“再作商议。”两三日间,为着解粮来借贷者不一而足,节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语应之。众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为何此番倒像悭吝起来?”那知节庵另有一种意思。他因见人民困苦,动了一个救拔的念头。
一日,来见县官。县官接进内堂,分宾坐定,便问起运粮之事。县官道:“已点定某某名户,着他解去了。”节庵道:“某某家道都穷,不能胜任,求老父台另点一人罢。”县官道:“本县是秉公点定的,并无偏向,已经点过的不便再点。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点得,叫本县也无可奈何。”节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县官道:“年兄,你又说笑话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渎?不要取笑。”节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践土,同受国家生养之恩,苦乐自宜均受,怎见得乡绅衿士就不该当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岁运粮竟是治晚去便了。”县官改容起敬道:“听兄议论,真仁人君子心肠,别人点着他,尚有许多推诿;兄怜念穷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称难得。竟遵命便了。”节庵便叫家人递过认状,问了起运日期,起身辞出。
斯时,合县尽知,都说道:“今年解粮,蔡节庵一力担承,穷乏民户不至吃苦了。”这几个点出得免的,犹如阎王殿上降了一道赦书,多欢喜个不了,方想起借贷之时再作商量之语,就有自己解运的意思了。有亲友走来埋怨他道:“我们叨列绅士,与凡民不同,县官不来缠扰,也是向来旧例。老兄何为破起例来?”节庵道:“我们绅士宜享安身,难道平民独该被累的么?看他们妻离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过去。况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壮丽,也未始不可。”亲友见他说得冰冷,便不来拦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担着干系,水陆奔驰,自寻苦吃!真正是个呆子了!”
再说节庵一到起运时,收拾行囊,多带些盘费,跟了数十名家人,将领解的粮米装载停当,别过县官,辞谢了饯行的亲友,起身上路。一众船户水手,厚给工食,不时还有赏赐,人人欢喜,个个竭力,有风使帆,无风扯纤,过了长江,渡了黄河,安安稳稳,昼夜无阻。
一日,路过东昌,因风大难行,泊舟城墙下,舟中无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头一望,只见同歇者船只无数,忽听见隐隐哭声从邻舟出,听去甚是悲切。节庵心中不忍,遂从别号船上,一只一只寻将过去,直寻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见一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坐在舱内涕泪交流,哀号欲绝。节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见有人过船来,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长兄请坐。弟有急事,一时无可摆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劳兄长过问,深感,深感。”节庵问道:“兄有何事悲苦,说与弟听,或分得些忧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难说的时候,巴不得向人告诉。又见节庵面貌是一正经长者,今来问他,遂将心事一一细说,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载煤压船,往京师货卖,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亲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见。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飞去,无如货物拖身,程途又远,急切不能到家。若再迟留,父有不测,是长抱终天之恨了。意欲留货在此,又无人可托。况出门时所带只有来时盘费,货尚未卸,归路无资,转辗思量,进退两难,故尔悲痛。”说罢,流泪满面。节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儿,必当速速回去。若货无可托,此亦易事。我本运粮至京,兄若见托,将货船交代与我,一齐带去,到京中发卖;发卖之后,本利一并奉缴。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盘费不敷,更为易处,囊中尚有余资,可以相赠,愁他则甚?”那人听了,连忙倒身下拜,道:“兄肯为弟周全,是极好的了。我辈相交,一见如故,货物有何不托?”节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货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说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货物十大船,原价二万八千两,有细帐可查的。”节庵又问:“盘费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够了。”
于是两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贯来,才晓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县。之孝忙即唤集船户,将货物点清,细账交付。节庵一面收下,一面送过盘缠二百两。之孝交代过后,归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连夜谢别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讲节庵在东昌担搁一日,明早风顺,随即开行,米船煤船一齐进发。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总漕衙门投递文书,仓场管粮厅过米色,使用了些银两,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须守候时日,因思自通到京,不过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谊,理合进谒,兼可打听煤价贵贱。痛了几个牲口,带了随身童仆,赶进京来,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参见。
其时,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国家多故。少保尽心王室,日夜勤劳,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应军机大事,皆出一人主张,生杀在握,权势赫奕。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伺候求见者,车马纷纷,冠盖接踵。节庵以故人往见,投进名贴。少保平日素重节庵为人,即请相见,留入书房,问问家乡光景,并别来如何,现今有何事来京。节庵备述解粮来由。少保口称“难得”,也把京师近日情形说了一番,又道:“粮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来煤少,未免焦劳。”节庵道:“现带煤船十只,可以济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师口语说:“烧不尽山西之煤。”此际何以短少起来?只因也先犯顺,天顺皇帝已被他掳去,又连次杀入居庸关来,逼近京师,帝都几至失守。亏了于少保扶立景泰,执掌枢机,号令严明,用兵有法,诸将尽皆用命,各处紧要关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国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经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芜,出煤的地方尽在山西,其时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远处地方闻知京城被围,准敢运来货卖?你想煤是煮饭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闻节庵载得煤来,所以大喜,遂差人运交煤厂,悉照时价给发。
节庵一算本利,除去二万八千两原本,反余了十万有余,自忖道:“看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须送到他家里,才为不负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辞别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来。
再说房之孝,自与节庵别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儿子,一见之孝归来,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尽心调治,病势顿减,不上半个月,已能起身行动,渐渐复旧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说起贩煤之事,多亏蔡节庵一力担承,才得赶回见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德清蔡相公已到门首,欲见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趋出迎进。相见后,一边说别后之事,一边谢周全之谊。节庵闻知其父病痊,作揖称贺,遂言及:“东昌一遇,见托贵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银外,竟获几倍利息。”叫家人将载来银子,一捆一捆,尽行扛进,堂中摆得满满的。又将细帐一本送过,道:“请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爱,代为经营,在弟得本已够,其余十万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来?这是断不敢领的。”节庵道:“前弟所以担承者,实见吾兄思亲念切,欲全兄孝心,非为谋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谋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却,反看轻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让,只见之孝父亲走出。两下见过礼,便向节庵称谢道:“小儿承兄厚谊,周全回来,已感激不浅了,如何又将余利见赐,怎好承受?但屈兄远临,待愚父子稍尽地主之情,然后再讲,如何?”吩咐家人设席相待。节庵上坐,父子陪饮。因问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发进来?”节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动了。”之孝父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就不搬来,现成铺盖,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数日的。”节庵见他父子坚留,送来的银子,必有许多推却,假意应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暂住店中,明日搬来便了。”之孝信以为真,也不相强。饮至掌灯时候,辞别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别。
节庵归至店中,略睡片时,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们道:“相公要起行,这十万多银子,竟尽送与他了?”节庵道:“本是他的本钱,利钱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说。”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场了。”节庵道:“你们辛苦,我自有赏,岂可破费他人财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来回拜,并要邀请至家。店家回说:“已去久矣。”怅怅而返,禀知父亲。其父道:“如此轻财仗义的人,真世所罕有。难道让他独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年浙省大荒,米价腾贵,德清亦被灾歉,百姓嗷嗷,饿殍相望。节庵一闻荒信,忽忽赶回,见德清人民流诹颠沛,心中老大不忍,倾家所积,倡义赈济,救活饥民不知多少。自归家后,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乱一番,偶因身子劳倦,坐在家中节养。门上忽通报道:“山西房相公来拜。”心下大骇,忙叫请入书房,整衣出见。
叙过礼后,节庵道:“长途迢递,辱承降临,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亲,今为何事反远离膝下?愿乞赐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记怀,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还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还。”节庵笑道:“弟若肯受,当时就已领赐,何至不别而行?兄今又送来,可谓太不惮烦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银子一并发到节庵家来。节庵只是不肯收受。推来推去,放在之孝卧起的书房内,当夜设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节庵留住道:“难得吾兄远来,暂停数日。敝邑虽是荒僻地方,观玩观玩风景也好。”之孝见坚留不放,只得住下。用过早饭,同往街坊游览,信步走到县前,只见县门口枷者累累,个个鹑衣百结,忧愁满面,妻子扶着,啼哭个不了。节庵问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钱粮的穷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报荒,催科甚迫,只得卖男鬻女完纳。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责,枯竹里逼油了!”
节庵听罢惨然,回家嗟叹不已。之孝道:“弟一路来闻知兄长捐粟赈饥,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钱粮者不下数万,吾兄虽有恻隐之心,却亦无从援手。”节庵道:“虽则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过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萨心肠!但才赈饥民,又办此事,兄虽家道富厚,只恐应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来万利息,弟既送来,断无重复带去之理,兄又决意不收,何不就将此项代为完纳?既免众穷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让之烦,岂不两便?”节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银子,作此义举,亦是美事。但必须我兄具呈,禀明县公,方晓得此项银两,出自我兄之赐。”之孝道:“这个不必。弟见兄一点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正让个不了。适有两个老友走来,,闻知此事,笑道:“两位不必争论,竟是连名县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数,连名具呈道:“蔡节庵、房之孝愿捐银十万,代完德清合邑条银。”知县见呈大喜,遂将银子收库,枷号者即时释放,余欠者尽行免提。一时哄动了一县人民,人人欢庆,个个称畅。不惟感激节庵,亦且念诵之孝,称为“二难”。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别回去。至今房姓为山西望族。节庵寿登期颐,无疾而逝。子中孚,弘治进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孙演传,亦登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孙奕琛,自进士出身,直做到东阁大学士。康熙庚戌状元启尊,壬戌状元升元,皆其元孙辈也。科第至今不绝。德清之称富贵久远名,蔡氏尤著云。
猜你喜欢 曹大家· 第十三出 遣返·孟称舜 第97回 恶柳宁着急定计 稳佳人窃盗提亲·牛瑞泉 第八回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 第四章 诗媒·徐枕亚 第二十回 没人心剑诛有义汉 有天理雷击没情儿·醉竹居士 第十三回 郑司徒承旨赖婚 杨学士再疏下狱·金万重 第十回孔娘子园中着玉露·风月轩入玄子 第十一回 五岁儿难讨一文钱 一锭金连送四人命·丁耀亢 第三十九回 红香圃舞蝶邀诗 赤霞宫离鸾引梦·郭则沄 第六十一回 夸豪富兄殓拟捐官 下讣闻商量请点主·梦花馆主 第四回 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陆士谔 第七十八回 锦屏风办理文靖祠 庆贺礼排满萧墙街·李海观 第二十回 沁芳桥临流生画稿 栊翠庵静坐斗棋机·嫏嬛山樵 第九回 佚·陆云龙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