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雌宦寺官衙择偶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罗敷独向东方去,谩学他家作使君。说这尹监见所锁男女满面羞容,兼带凄楚,叫来诘问情由。那五六大汉跪下答道:“禀上老爷,小的们为奸情事的,这一对正是奸夫氵㸒妇。小的们是地方,跟同亲夫当房捉获,如今特送府衙定罪。”尹监道:“不必到府间去,带在本监衙内伺候。”众人答应一声,趴起随了轿行。
须臾到衙,尹监升堂坐定。排衙已过,放了投文,即着拿奸情各犯听审。捕役带至丹墀跪下,尹监道:“叫那亲夫上来!”旁边吏役又接应高喝数声,方见众人之中,匍匍匐匐走出一个白须老子,跪上一步,道:“老汉便是亲夫,近来有些耳聋,老爷说话求响亮些,老汉便于答应。”尹监看他老景龙钟,笑了一笑,问道:“你多少年纪了,叫甚名字?”这老子圆眼两眼,只见尹监口动,侧着耳朵细听,不知讲些什么。张开大口,向着上边无可回答。尹监叫去四周公案跪下,重复问了一声,门役再一接应,方答道:“老汉名唤邬瑰,今年七十六岁了。”尹监道:“那妇人果系你妻子么?怎如此少艾?完姻几载了?”邬瑰道:“委实是老汉继娶妻子秦氏,五年前凭媒说合的。只因老汉未有后嗣,指望娶他生子。年方二十二岁,不意嫌憎老汉太老了些,所以与人通奸。”尹监道:“媒人名唤甚么?家住何处?”邬瑰道:“媒人姓马名便,就住老爷衙后小巷内。”尹监叫过民健,伸出臂来,提笔标于上云:仰役即拘马便赴审,如迟延不前,本犯先责五十板,再鞠真情。去役捆打一百棍,枷号两月,革役不耍民健如飞去了。尹监又问邬瑰道:“你既自知年老,怎又娶这幼妇?那奸夫系何等样人?与你是亲是友?怎样起的奸情?”邬瑰道:“青天爷爷在上,老汉年庚虽在七旬之外,意兴却还甚高,况接续宗枝,又是万分急务。那奸夫乃老汉朋友之子闻人杰,彼此交情契厚,常到老汉家来,不知怎样钩搭,背地里便有了首尾。那闻人杰如今在家冒名读书。”尹监道:“胡说,读书便读书,仔么冒名?叫地方上来。”这五六大汉齐齐跪上,答应道:“小的查仁等,都是地方保正副。”尹监道:“他两下奸情,果是真么?”地方道:“果系真正奸情,小的们俱是亲眼见的,所以拿祝”尹监道:“这又胡讲了!暗地通奸,岂有尔辈尽见之理?有他亲夫,自可捉获,何必要你地方?况这通奸一节,外人非所宜拿。尔辈岂不知王法?”地方未及答应。
值民健拘到原媒马便,尹监问道:“那邬瑰亲事,你可是原媒么?”马便道:“小人虽是原媒,如今奸情一事,小人并不知风,求老爷开恩。”尹监道:“谁问你奸情?你既为媒妁,与人合二姓之欢,岂不闻门户相当,年齿仿佛的话?只图赚人家银钱酒食,也不顾那人终身大事,怎把芳年漂亮,说合与衰髦老奴?今日奸情,皆尔酿就!”叫行杖的拿下去打。两边呐喊,将原媒拖翻在地,打了三十黄荆,跪在一边。尹监道:“再叫地方上来!”这些地方见先前话头欠好,甚是着忙,你推我让,不肯上前。民健扯出跪下,尹监道:“你这一伙光棍,专在人家缉听隐事,扛帮扎诈。少不遂愿,便耸诳官府,贻累无辜。翁媳尚不可拿奸,闲人岂许横肆?本监若不重加创惩,怎能警示将来?”命行杖人各打四十。打完,尹监叫秦氏并闻人杰上去,问秦氏道:“你怎不守闺门,与人氵㸒媾?邬瑰既然老迈,何不慎于未嫁之先?既已成婚,岂不知妇人之道从一而终,作化勾当?”秦氏羞涩半晌,垂泪答道:“小妇人年幼无知,被这姓闻的人骗了,望爷爷垂怜!”闻人杰道:“小人因年长未婚,实是不合设心奸骗。秦氏虽系和奸,小人情愿一身认罪。”尹监微微笑道:“好好,终是斯文,不泯清节。怨女旷夫,常相窥瞰,自起情宗,于汝何尤?本监也不执一定罪。”问邬瑰道:“你当日娶秦氏时,共费几许聘礼?”邬瑰道:“老汉足足用去三十余金。”尹监道:“那妇人已有外情,难以再留在室。本监于闻人杰名下追出原聘交还,秦氏给他配合去罢!”邬瑰道:“妻子虽然心爱少年,但老汉实是舍他不得。求老爷作主,赐归完聚。”尹监道:“这妇人既无心于你,强留着他,不无余事。玷你门风,要他怎的?”邬瑰道:“以后纵有他事,老汉只推不知,自免出丑了!”尹监道:“你老年娶幼妇,坑瞎人家子女,罪当不赦!本监以尔命悬旦夕,不即加刑,若再烦言,也有竹片三十!”邬瑰连连磕头道:“不、不敢多讲,凭老爷公断。”
尹监叫过闻人杰分付道:“你奸人妻小,理合究治,念系斯文,姑免罪责。可措处原聘银三十两,给还邬瑰,秦氏断发与尔为妻。此后务须改过自新,不可仍蹈前辙。他日或又事犯,别一问官,不能如本监情面了。”闻人杰叩首谢道:“多蒙爷台再生之恩,小人粉身难报。钧谕自当铭之心骨,何敢有忘!但念小人家徒四壁,聘金得蒙爷台宽限,始终戴恩。”邬瑰道:“妻子既与你去,财礼今日要还。我老年之人,光阴有限,明日还自央媒别娶,耽捱不得。”马便道:“此言有理,逼着立要交付。若果另娶,我有一家极巧妙的在此。”尹监喝道:“本监自有善法,谁许尔辈多言!”叫左右掌嘴。皂役遵命,各打了五十嘴巴。尹监叫住,着小监到库取俸银三十两,给发邬瑰。秦氏与闻人杰领回婚配,不得争执。遂写出审语道:审得邬瑰,一皤然叟也,凭媒马便,继娶秦氏,年仅二旬,而瑰则已望八矣。秦以白头难守,遂与书生闻人杰为桑濮之期。一双两好,瑰亦不得而主之。恶棍查仁等,朋谋扎诈,扑捉鸣官,夫乡邻殴斗,不烦披发撄冠,矧私室绸缪,何劳剪此朝食。枭党刁横,难迟杖警。邬瑰以枯藤缠嫩蕊,安能琴瑟之调?秦氏学嫦娥爱少年,宜叫桃夭之咏。闻人杰过在行奸,犹幸终成和局。马便罪同劫盗,难逃杖赎明条。秦氏断给闻生,原聘追偿邬瑰。但闻人杰以悬磬之家,力难措处,而本监捐养廉之资,权与代偿。拿奸铁练,竟为系足红丝;风流问官,暂作牵绳月老。律以原情,免供逐出。
审语飞笔做完,掌案吏当堂朗读一遍,各犯悦服。秦氏、闻生,感激不胜。一概逐出退堂。天下闻知,俱称尹监为风月主盟,且赞长才清察。
巡历各郡,讼狱繁多,一一剖决,人不敢犯。但是奉差年余,自关中浪子做曲讥讪以后,连求贤一节也不敢动想,何况选龟。武后经常颁诏催促,尹监虽是心慌,计无所出,只得婉辞回奏,仍自岁月因循。
视事又过数月,旌节已抵建康,忽报天后诏到。尹监迎接天使进衙,焚香开读,那诏书上道:该监领旨,已经再更裘葛,忆昔以盗虚声者塞责而来,迄今一无选举。朕屡诏颁示,亦竟置罔闻,岂朕威令行于上苑花神,而反见挠于肘腋贱臣耶?本宜扭解回朝,从重配拟。姑念事关重大,再宽时日,务期作速访举,却副朕求贤若渴之衷。或复稽延,加等坐罪。尔其慎之,毋忽!
尹监知天后怒己,慌急无措,奈乏心腹,可与计议。隆礼赠予天使还朝,就草伏罪表章,并求宽限,相烦转奏。一面时刻焦劳,筹画奇计,只是害羞,不敢向人启齿。暗自埋怨道:“当日不合差见,奉诏出都。此事实少良法,谅来万无觅处。且略延捱,保索归朝待罪,一任天后处分便了。”
不谈尹监忧愁,再表建康城中,侨寓着一个才子,乃云间人氏,姓于名楚,字粲生,系高宗朝秘书少监于南之子。生而颖异,繁慧绝纶。年方总角,书史过目成诵,无论寒暑阴晴,手中未尝释卷。到得十岁,胸中好生渊博,经类子传,靡不通晓。本郡积学长者,俱目为鸿才巨儒。年未弱冠,乡邑诸臣屡疏荐举。粲生立志贤贞,不屑身侍女主,概辞不就。恐住在家中未免有人缠扰,遂收拾行囊,至建康游学。这粲生生平有一僻性,诗酒外极爱娈童,至于龌龊下贱,又所不屑。因云间少有自得者,此行亦欲乘便访龋建康与云间相隔不遥,郡中文人墨士,暨阀阅冠裳,久企于粲生才名。一闻流寓本城,尽与交游,联盟结社,皆成知己。粲生寓在秦淮河楼之上,留心遍访美洁龙阳,总无有可入选者。
值尹监案临,众友相邀,到三山街酒楼观他节铖。少顷到来,八人轿上,坐着一员如花似玉的宦寺。粲生不觉心动,竟起朵颐之思。回到寓中,经常想慕。建康各乡绅,俱往参贺尹监,又设席演戏相延。宴饮谈吐之次,各各荐扬于楚年少多才,尹监颇欲识荆。众乡绅即与粲生说知备细,劝往一见。于粲生又道:“阉宦之流,古昔圣贤所鄙!”推托不允。众乡绅再四耸恿,称说尹监素善词华,颇工吟咏,且人品秀丽,言谈甚饶风致。粲生遂打动情肠,想起日前途中已曾见过,众人原非虚雀。一则于情不好固执,二则有意相亲,遂欣然投刺参谒。
尹监因世推重,不敢轻亵,请至后堂相见。粲生止行常礼,尹监亦以宾位处之。相见之次,粲生深讶尹监宛然处子,岂系阉奴,比前愈觉天然艳烨,吾得窃彼后庭,庶不虚此跋涉。这尹监又喜粲生面庞俊雅,举止优闲,存心细观其鼻,却更丰而且直。彼此关情,两下留意,才一会面,便自牵连。尹监道:“夙企英名,寐寤渴想,今业枉玉,实切欣幸。”粲生道:“鲰生百无一能,辱先达吹嘘,致荷隆厚,不禁愧悚。第恐有防公务,更深罪责耳。”
茶罢两巡,略谈数语,粲生不便久延,起身告辞。尹监谆谆款留,立命厨中设席。粲生不忍便去,也坐下了。须臾酒备,尹监逊坐,止是一宾一主,别无他客,二人举杯对酌。粲生道:“久慕尚公长才理剧,听讼若神,不意今日缘众绅士廖录齿牙,如获识荆。亲挹芝颜,更非凡品。诚恨相见之晚!”尹监道:“本监离都以来,亦素仰高才为当代伟器。今蒙就见,殊惬鄙怀。尊大人在堂么?贤阃系谁家闺秀?”粲生道:“家严因年力衰迈,游处林泉。晚生虽辱知爱议婚,但私心不愿草京,故尚在未聘。”尹监笑道:“足下高志固自不凡,但未识欲得怎样女郎,方缔姻娅?或可有意之人,本监当执斧柯。第恐三生石上已订一笑之期,非足下所能择耳。”粲生亦笑道:“晚辈虽然陋拙,至于室人,若非才而有貌者,誓不婚娶。若不得其偶,虽终身鳏处,亦所甘心。”粲生又问尹监道:“迩来朝政何如?尚公离都未久,必知其详。”尹监长叹道:“朝事至此,敝坏极矣!北狐肆毒,蛇蝎附和,正人敛迹,奸佞遍据要津。志士寒心,英雄切齿。本监虽属刑余,日夕为之痛心疾首。足下不慕金紫,达人高蹈,自不可及。”粲生道:“闻言及此,眦为之裂!今日且尽樽中佳酿,莫强与他家事。”尹监道:“此后再谈朝政,罚以斗酒!”两人相视而笑,又谈些本朝排律名家,且讲论词家切要。
粲生欲取尹监欢心,特把胸中学问透彻开陈。尹监大悦,视为知己,语笑不拘。粲生亦觉情怀愉快,巨觥连饮,遂至酩酊,离席告止。尹监苦苦相劝,粲生醉眼乜斜,力辞不饮。尹监亦带微醺,笑对粲生道:“我有一对,要随口对来,如好免饮,否则听罚。”粲生道:“这却使得!”尹监出对道:
木兰代父从军,凛然节操。
粲生对道:
纪信假主诳楚,信矣忠贞。
果是不费思考,海口而来。尹监连声道:“好,好!果是捷才!还有一对,亦须如前对法,不则仍将罚以金谷酒数。”又出对道:
莺藏柳底,只凭声响混雌雄。
粲生对道:
龙伏泥中,宁看变幻与云雨。
尹监称赞不置,命人撤席罢饮。粲生欲归旅次,尹监道:“既辱惠顾,正欲朝夕以聆玄晦,况丈夫四海为家,何地不可栖止,归去则甚?”粲生道:“主人情固重,第觉汗颜耳!”自此就留在衙中作寓。尹监着夫役打扫西围,与粲生安歇,拨四宫监伺候。园中器物,漂亮无比。粲生所带小僮二名,一唤负琴,一唤掌茗,发回旧寓看管。
单身住在衙中,忽已数日,无日不会酒谈文,吟诗作赋。两情欢洽,四目迷留。尹监每与粲生接谈,进内即意乱神昏,魂颠梦倒。因粲生才貌风流,色色可人,甚有求配之意,只是不便明白说出。这粲生酒后狂兴发时,也常以邪言挑逗,尹监怎好率然答应。在粲生还一味认作龙阳,以特命之尊,不敢造次胡弄。遂至时日蹉跎,未成欢好。
时当夏月,炎暑困人。尹监毕了衙事,脱去冠服,带着四个贴身女侍,特到西园纳凉。粲生卧室原在三间水阁之上,四面荷香馥郁,柳色阴浓,只感爽气,不觉炎蒸。尹监就在室中坐下,止着女侍供役,不时进上瓜果。粲生将平素会课请教,内中也有诗词歌赋,也有传记碑铭。尹监捧诵,大加称赏。谈吐之际每及诙谐。粲生不禁技痒,暗自作想:“我每今日情意甚孚,怎得机会,遂此后庭之愿,快心极矣!”尹监又私羡粲生,果是才同子建,貌似潘安,托以终身,可称良配。偶然荷池之中一对鸳鸯交颈而卧,尹监向桌间水晶盆内取起一枚沉李,两眼觑定,轻轻打去,却好正着。那鸳鸯分飞而起,藏于芰荷深处。粲生道:“你这不做美的公公,怎惊散他好事!”尹监道:“可怪此鸟不择地而交,在人眼目之下,恐君睹之,必生落寞之感,故驱之去耳。”粲生道:“衾枕独对,形影自怜,每欲一操求凤,苦无文君解心,谁有怜者?”尹监道:“若嫌寥寂,明日访一美妓相陪何如?”粲生道:“青楼薄幸,文人鄙之,敬辞佳贶。若肯垂怜,咫尺之间,可寻乐地,何必待妓女而后消寂寞耶?”尹监暗自惊奇道:“此人已知吾为女身耶?怎言言挑逗?想衙中人必有泄漏矣。万或以无礼相犯怎处?罢罢,萍梗之逢,遂成莫逆,是非天作之合,何以亲昵至此?即以芳躯付之此生,女貌郎才,亦非失所。”粲生言毕,觑定尹监,尹监以微笑应之。
俄顷日暮,皓月初升,微风袭体。尹监命掌灯备宴,就在粲生房中夜酌。饮过数盅之后,尹监道:“筵中只有我每两人,若闷闷递相对饮,岂不令姮娥笑为俗子乎?”即令女侍取过色盆,与粲生买快。尹监连输六巨觥,又道:“掷色不遂主人敬客之意,猜枚罢。”粲生即便依命对猜,又是尹监两次败北。当夜尹监兴致甚豪,吃个大醉,撑持不定,倒身便睡于粲生床中,霎时鼾齁有声。粲生却早早存心,勉饮数杯,又遇色子、拳头争气,一路得胜,毫无酒意。见尹监睡熟,磨拳擦掌,要干此事。碍着女侍四人,齐齐站立不去,粲生心急无措,设词支分道:“你家爷酒后醒觉,必需茶吃,可去烹些龙团、雀舌之类,到来预备。”那女侍里面名唤鸾仙者,心性巧滑,见两人言语相调,已知主人有意于生。今闻粲生之言,明系多我们几人在此,丢个眼色与三人,俱出外厢打盹。粲生急把门闭上,到床中去看尹监时,睡思正浓,身却侧卧。粲生情极不能再待,轻轻用手把尹监翻将转来,覆身睡着。见足下尚穿双靴,欲代为脱去,恐致惊醒,故不敢动。揭起练裙,内中系着一条红纱裤子,粲生暗道:“内官妆束,何等严密,如此炎天,兀自身衣重叠。”遂挽手向前,解开带结,扯下纱裤,露出雪白两股,如脂似玉。粲生氵㸒心甚织,不能止遏,肉具已早翘然而起。正是古词有云: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
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究竟不知尹监肯允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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