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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回 费百金请到同堂侄 凑千两送呈当道官

作者: 周竹安

  第 十 回 费百金请到同堂侄 凑千两送呈当道官
  却说邝史堂一听夏旺之话,一气欲绝。又痛夏旺受了刑伤,心中七上八落,毫无主意。到了上灯之时,两签齐到,十个差役闹进门来,急如星火,要将史堂提去。吓得史堂成了一团糟了。店中幸有一个熟悉衙门的,将各差役一一开发,暂行安顿去了。
  到了明日,史堂一早起来,先去见了夏旺,然后走到店中,与伙计们斟酌挽回这两案的事情,要弄一个靠得住的门路。左思右想,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正在为难之时,适值怀宁县内使走进店内买货。这内使原是向来的主顾,史堂便将这两案事件情与他谈论起来。那内使原是孙公有意指使他来露风与史堂的人。内使道:“这件事我也晓得,本来你们不是。昨日令侄荣光到这里来,向令正夫人磕头见礼,你令正夫人不但不认他为侄儿,且骂了他一顿,赶出门外,这却大不应该的。他与敝上是昔年的相好,他昨日到衙门来,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敝上。听了此话,敝上大发雷霆,必要治你匿税的罪呢。”史堂一听此话,倒呆了一晌,便道:“ 我这里并不晓得荣光舍侄来。况我的贱内并不在这里,如何闹出这件奇怪事来?其中必有舛错。尊驾且再坐一坐,我去问问明白,我们大皆谈谈去。” 便转到上房,将内使的说话一一告知施氏。施氏方悟着隔夜来磕头的人,不是蔡妈的兄弟,是史堂的同堂侄子,不胜懊悔。便答道:“是我错认了。我只道是蔡妈的兄弟,所以骂了他出去的。如今只有生个法儿去请他回来,讲个明白,再托他在主人面前方便方便就完了。”史堂道:“天下那有这样容易的事情,照着你这样说,杀人了都不要偿命的了。” 施氏道:“ 他究竟是你的侄儿,你倒这样怕他么?总得你这样忠厚,将来一步不可行,只好该人皆诈的。照了,请你把这店歇了罢。” 史堂见施氏生气,满肚踌躇,说不出口来。又怕他撒娇,又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得走了出来,陪着内使多少殷勤,将错认的原故转达舍侄知道就沾光了。倘能把舍侄请了回来叙一叙,定当厚谢。”那内使故意以不便为辞。史堂心上发急,只得又再三央浼,且许了八十两银子的谢仪,然后内使才得应允。
  内使回衙,随向孙公、荣光一一禀明。孙公向荣光道:“你回去须如此如此说。” 荣光一一答应。不一时,乘着马来到店中,先认明了史堂,然后磕下头去。史堂一把拉住,搀到上房坐下,便道:“你昨日到这里,我偏偏不在家,他们又错认了人,得罪了。我实在过意不去,诸事看我面上,不要见怪。”荣光道:“就不是认错,侄儿也不敢怪叔父的。叔父不要放在心上。” 史堂随将正夫人现在住在南京,此地的是小老婆,以及昨日打蔡妈、素香的原故,并错认等情一一告诉出来,然后荣光才悟。荣光倒不好意思,不到房里去见见这小婶子,便走到房中,向施氏作了一个揖。施氏也将错认的原故说了一遍。荣光道:“这原是我的不是,大皆既然没有见过面,进来时原应说过明白的。这是我的孟浪处,不关姨娘事的。”史堂道:“这件错误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所有蔡妈母女用巴豆药主的案件,以及匿税一案,想必你已知道的了,这个事情还要你从中周全 周 全 呢。” 荣 光 道:“这件事情侄儿本来不知道,直到如今早上,孙公与侄儿闲话中说方才知道。听他的口气,十分恼怒,蔡妈母女用巴豆药主一案,似可容情,惟有匿税一案,竟有详辨之意。如今蔡妈一案,侄儿或可去乞孙公的面情,将这案卷抽吊了,得多少罗娑耳。至于匿税一案,饮钱攸关,侄儿不便经手,叔父另托别人去讲罢。况孙公的口气甚大,中间人不容易做的。”史堂明知荣光是孙公的说客,不能不上他的当,便道:“什么话呢,我之意近路不走,倒去走远路?这件事还要你去乞孙公的情面,我来乞你的情面。我只拿出一千银子来,连门印在内,交与你去办就是了。总算我沾你的光如何?”荣光心中是依的了,又故意推却了一回,然后应允承办。史堂一面留荣光接风,一面打发老伙计去开发差房,一连闹了五日,方才了结。孙公将这一千银子给门上六十两,印上四十两,跟班二十两,其余一齐送与荣光,然后锁案。
  这里史堂用了一千银子倒也不在心上,惟因夏旺受了官刑念念不忘。便埋怨施氏道:“这件事若给大奶奶知道了,你不害羞么?从前猾计串着向小中,到金陵去想拐骗大奶奶的银子。不但银子拐不到手,倒吃了一顿大痛苦,而且还被奶奶盘出我收你的一节事情来,如此能干。荣光并不来想要银子,你就会问到,恭恭敬敬送银子去与他施用,还投了一个大脸。你与奶奶的才情,相形之下,不隔天渊之隔呢?”施氏听了此话那里能下得脸来。不知施氏何以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造酒令嘲笑捐职人 换床眠戏弄粗心子
  却说施氏听了史堂这些埋怨的话,一无对答。心中又气,又痛银子,哭道:“ 总是这两个娼妇害出这个事来的,等他们结了皮盖后,我总要撕他们的皮下来,出我这口气的。你嗣后再拿大奶奶来形容我,我不能依你的了。你今日这样来奚落我,想必是痛这夏旺的忘八崽子,我明日要逐吊他。”史堂赔笑道:“我的二奶奶,你不要生气,我替你说顽话的,你倒当起真来了么?” 倒反百般殷勤,施氏才得收泪。史堂又到箱中间取出尤氏赏给他的东西,又自己买回来与他一切裁料,一样一样提给施氏。施氏心中因大奶奶寄东西来与他,十分荣幸,是不必说的。
  且说尤氏、玉坛、悦来在家日日湎酒恣氵㸒。到了九月十八日,玉坛又得到了监部两部,十分欢喜,便向尤氏磕头申谢道:“ 我向来受婶娘的恩惠,都是不见不闻,无声无息的。今日受的恩惠耀于祖宗,光于冠带,有形有迹,生死皆荣。”尤氏、悦来亦甚欢喜。尤氏道:“ 我们今晚是要闹喜酒的。”当日玉坛又添设了几盆菊花,借祭祖先为名,唤厨下人备了上等的祭菜一席,送到上房。日间之事不必细述,到了谯楼起更后,将里外门户关锁停当,然后开炉热菜烫酒,张灯躁躞,安排虽劳亦趣。坐席之后,各自先饮三杯,尤氏道:“今日是玉坛得照之日,我们行一个官衔令,各报四个官衔,合成几句连络的话,须要席上生风为妙。今日是要玉坛先出令的。”玉坛道:“我天天行令,总行你们不过,今晚你们是要让我点子的。” 于是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不能通政,焉能光禄?只好在这里做个挈壶赞膳便了。”悦来吃了令杯,便道:“既已尚书,不思进士,甘在这里做个协办长随。”尤氏吃了令杯,便道:“ 虽已推官,未仍经历,姑在这 里 做 个 总 督 舍 人。” 说 毕 大 皆 参 议。玉 坛 道:“妹妹应罚两杯。进士、协办俱非官衔。” 悦来无辩,只得吃了两杯。尤氏道:“玉坛,我替你将末了两个官衔,换了奉承、洗 马 罢,你 愿 不 愿?” 三 人 哄 然 大 笑。玉 坛 笑 道:“婶娘、妹妹所骑的马,我不嫌腌脏的。现在妹妹昨夜脱下来的还没有洗,仍在那鞋箱内,我明日取出来,摆在墙门首,泡了豆蔻汤,放在铜盆内洗,与人家看就是了。” 悦来脸一红,钉了一个白眼,。了一把。尤氏道:“明日准要你洗。”玉坛含笑答应,一面走去烫酒热菜。尤氏私向悦来道:“他前日说我们相貌声音丝毫无二,但开面不开面是容易认出来的。今晚我们试他一试,临睡时教他出去关锁门户时,我们瞒着他,你睡我床上,我睡你床上,点一盏不明不灭的灯,下了帐门,向着里床睡,你问他我的为人,我问他你的为人,听他怎样说法。然亦不可多说话。生怕露出马脚来,只可耽搁半个时辰,就要催玉坛到他这里来。” 是什么缘故?并不是为败露机关,第一怕玉坛说出从前瞒着悦来所作的事来,限定了半个时辰,行房尚且不及,断不能说到从前的私事。第二赞定玉坛行房的工次非一个时辰不能泄的,留着玉坛的子孙根,以作自己的受用处。第三要诱玉坛说出与悦来初相与的实情来。第四试试要玉坛的实在心迹等意。尤氏才与悦来说毕,玉坛取了酒菜来了,大皆开怀畅饮,愈饮愈有兴致,或击盏清歌,或执爵酬菊,闹到三更时,悦来诗兴勃勃,便道:“我们今晚的酒席原为捐官赏菊而设,官衔令已经行过了,不好辜负了这菊花的,各做一首菊花诗何如?”尤氏道:“你高兴就你先做。” 悦来道:“ 我是要看了人家的诗,偷点子巧,才有处下笔的。” 尤氏道:“ 研起墨来,我就先做。”悦来研了墨,尤氏搦起笔来,不假思索就写成律诗一首。
  诗曰:
  西风一夜满天霜,处处黄花送晚香。
  携到蓬门已染俗,曲成时样更遭殃。
  却非桃李堪为伴,不是兰梅难向傍。
  几度衔杯清赏玩,羡他傲性压群芳。
  玉坛、悦来见了这“ 西风一夜满天霜” 一句,不胜赞叹,俱有不敢落笔之意了。悦来道:“这句诗不下于‘满城风雨近重阳’的气味。今晚有了这一句,已概千篇,我们俱不必狗尾续貂了。” 玉坛道:“世上通人能有几个?我们不通原是本分,何必怕羞?” 尤氏道:“你们都不必过谦,总要完了这令,方许散席。如诗不成,罚以金谷之数。” 悦来也吟了一首七律。
  诗曰:
  百本花黄占九秋,灵性禀气韵偏幽。
  卷帘犹恐香添冷,索句应教思兴悠。
  性逸合宜隐士伴,品高来作主人俦。
  此中真意何须辨?我辈看花但解愁。
  玉坛一看便道:“这首诗颇有晚唐之气,收笔尤妙,不算狗尾照式。这样狗尾,我还做不出来,还要借你一条狗尾来用一用呢。”悦来道:“你不能续狗尾,快些放个狗屁罢。” 大皆取笑了一回,玉坛也吟七律一首。
  诗曰:
  生成五美画难成,容我当筵信口评。
  吟句葩于三径韵,知卿淡似九秋英。
  风前把酒人同瘦,月下开轩香更清。
  品美不劳俗士赏,也应回念向葵情。
  尤氏看罢道:“玉坛的诗虽为超首,然心中总有牢骚气。我这样待你看你,还有不足之意。这末两句好像前回,是你趋奉上我的一般。” 玉坛道:“我自问才貌浅陋,实在配不上婶娘,心中有感,所以做这两句诗,并不敢不足。” 尤氏道:“不要说客气话了,我们各人吃了三杯,吃点子饭罢。”吃毕,于是大皆帮着收拾干净了,随卸妆洗身,又吃了茶,说笑了一回,尤氏命玉坛出去关锁门户,尤氏私与悦来道:“我们快些易换睡罢,你总不可与他对面的,他若要与你对面,你就嫌他酒气难闻便了。”
  于是尤氏往悦来床上去睡了。不一时,玉坛进房来,灯烛息,仅留残灯一盏。玉坛只得脱衣上床,去要扒到里床去睡,意欲与尤氏对面行房。悦来道:“ 你不要扒到里床来,我怕你的酒气。” 玉坛只得就在外床,抱着悦来揉揉摸摸。悦来道:“你到悦来那里去睡罢,我看你一心只在悦来身上做工夫,对着我是不过外貌而已。”玉坛道:“婶娘反说了。我待他的心比到待婶娘的心十分中没有一分呢,不过面子上骗骗他就是了。他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丫头,比得婶娘什么来?不要说他是下贱的丫头,就是相貌举止那一样可比婶娘?我不过将他来趋趋而已,那有真心向他,看他。自从婶娘抬举起来后,渐渐儿在婶娘跟前没规没矩起来了。此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矣。将来婶娘也要给点子威势他看看,不然将来更要扒起头顶心上来了。下贱之人大概如此。” 悦来暗想道:“ 他说这样话,虽然是故意捏端,奉承主母的话,然十分之中若有二三分实情在内。”胸中未免生气,便推玉坛到那边床上去睡。玉坛道:“我是不去,膏粱在前,倒去吃菽水么?” 又再三求欢。悦来暗想道:“ 我被他说了这样话,再还与他干事,到明日,他知道了我与奶奶是易换睡的,这是真个要与他看轻了。”便道:“ 我有些不爽快,不要与我缠了,再与我缠,我要生气的,快些去罢。” 玉坛只得起来,走到悦来房中。但见残灯一盏,油干草尽,只得赶忙上了床。尤氏道:“怎么跑了过来,奶奶睡着了么?”玉坛道:“他睡倒没有睡着,他说有些不爽快,催我到这里来的。我安心原要到这里来陪你睡觉,倒 还 有 趣 些,乘 他 推 我 到 这 里 来,正 合 我 的 本意。”尤氏道:“ 你也不必来骗我,我那一样比得奶奶来?”玉坛道:“你也不必过谦,你那一样输与他?他已三十岁的人,好似开败的花有何趣味?你是一朵才放的鲜花,又香又艳,我恨不得将你一口吞到肚子底里去呢。我若不恋着你,我早已去了,那个喜欢近着这一只胭脂虎。” 尤氏道:“ 你既然嫌他,怎么待他这样殷勤?”玉坛道:“如今在他门下,怎敢不低头?无非骗骗他而已,那能有待你的情待他呢?”尤氏又道:“我与你初次相与的一次说话,你可还记得?我是一一记在心头的。” 玉坛道:“不要说初次的说话,就是二次三次的说话,我也记得的。” 尤氏道:“我看你一味卤莽之气,那能记得许多已往之事。你如果记得,姑且说出来,倘有遗漏,我就不与你一枕睡的。” 玉坛便将初次在何处相会,如何帮着洒扫,如何私订;第二次在厢房中如何求欢,如何应允,如何交媾以口占的诗句;第三次赠鞋时说什么,一一说了出来。尤氏一一听话明便道:“果然不差,但在奶奶面前切不可露出来的。我看你这个痴歹子,终须要被奶奶骗到你说出来的。这位奶奶是包龙图一样,犯人一见了他,口中就说出真情来了。” 玉坛道:“ 我总不受他骗的,你放心。” 尤氏道:“你的说话我是不信的,我看你已经告诉他了。” 玉坛道:“我若告诉了他,我是畜生。” 尤氏道:“你本来是畜生,这算什么罚咒?我看奶奶这样恩待你,你在我跟前还这样怨他,你还算什么东西?” 玉坛一言不能对答,只得赞道:“足见妹妹是有良心的人,光明磊落,钦佩之至。”一面说一面求欢。尤氏不理他,向床里而睡。玉坛再哀求,尤氏道:“ 我倦得狠,不要与我闹了。” 玉坛道:“一见些不费妹妹的力气,给我照着春图上的闻香下马趣一趣罢。”尤氏道:“怎么叫闻香下马?” 玉坛道:“ 女的作袒裼裸裎之状,男的作吮痈舐痔之容,一首钻裆,两肩荷股,唇连阴hu,舌舐花心,男有摇唇鼓舌之劳,女有快意怡情之趣。”尤氏道:“我不要你干这下足不堪之事,你看天已明了,忙些到那边去看看奶奶身子好些否,也是假献殷勤的道理。”玉坛只得起来,走到尤氏房中,一揭帐子问道:“ 婶娘你身子可好些否?” 一见是个悦来,便嗳吓一声道:“ 上了你们的当了!”不知悦来生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友谊深窗缝传仙札 春情荡樽前谐凤俦
  却说玉坛一见是悦来,心上一跳,正要闪开,被悦来坐起床一把拉住道:“我这下贱的丫鬟,倒要认认你这没良心尊贵奴才。”连掐了五六把,复又揿倒在床,跨上身去躺住了,正要探手到玉坛腰间去掐。尤氏听见玉坛告哀的声音,便拖着绣鞋走过来道:“悦来你替他动真气么?他在东边自然说西边不好,在西边自然说东边不好,献殷勤的法门大概如此,似可不用与他顶真的。他说我的话还听得么?” 悦来然后放了他起来。尤氏道:“我们虽然能彀原谅你,你可有脸面对得住我们否?”“我玉坛昨晚向你说的话,那一句不是拿你玩的?你还听不出话风,可算及糊涂的人了。” 玉坛道:“我此刻实在对不住你们,不如请你们打了我几下罢。”尤氏道:“却没有这样便宜,且记在那里。此刻尚早,我们一夜未眠,必得再眠一眠起来。” 便命玉坛同着悦来去睡,尤氏也就睡。玉坛到悦来房中,满面羞惭,百般赔笑。悦来睡后,玉坛因一夜虚席,心中甚不适意,意欲求欢,又恐悦来余怒未息,反受淡慢,只得躲在悦来的脚头睡了。一手握着悦来的脚,一手搭在悦来的腿上抚摩。悦来被尤氏解劝后不气了,此时被玉坛一阵抚摩,未免欲心渐渐上延了。明知玉坛有畏他之心,又不好露出轻相来,便道:“你昨夜与奶奶讲话之后,也分两头睡的么?” 玉坛得到这话,计上心来,造言道:“ 奶奶比不得你,他肯愿情,不但不来责我,一样与我颠鸾凤,干一个春图上极有趣的事呢。” 悦来道:“什么极有趣的事?讲出来与我听听。”玉坛道:“没有尝过此味者,说出来你不但不信,还不要听呢。” 悦来道:“ 你姑且说出来。” 玉坛道: “ 春图上有一幅名曰‘ 上下交征图’,是女人极受用的事情。” 悦来道:“ 什么叫‘ 上下交征’?”玉坛道:“这个事却不是个个女人能干的,总要女人底下那一件东西生得来紧,暖香干浅,男人才肯干呢。” 如你与奶奶两人,东西实在算紧,暖香干浅的了,正好干这个玩一儿。”悦来笑道:“如何办法呢?” 玉坛道:“ 我前日给你看的袭十洲春册上有在内。” 悦来道:“我明白了。定是那第九幅的玩一儿。我记得跋上有几句形容得来可羞可嗤,第三行内说什么‘ 口弄月箫,宛似清流吹竹。唇沾精液,还同赛外啖酥。上陵乎下,下援乎上,上下交征’ 等句,可是这幅否?”玉坛道:“一些不差,你可要干否?” 悦来正是欲火难禁之际,便要缩到被窝中去试法试法。那知日上三竿,尤氏已经起来,隔着板壁喊玉坛起来料理家务。两人连忙起来料理家务。
  玉坛料理家务后,到房中去换上了南华女史的冬景图。正在那里设果焚香时,被尤氏、悦来走来撞见了,玉坛一时说不出谎来,只得一一告诉了出来。尤氏道:“我们难得遇到这位同道的姊姊,既有灵验,我们正当亲近亲近的。今晚备一席祭筵在载阳堂后轩,请这位南华姊姊的小照挂在中间,再虚设一座位,我们三人陪着叙饮,原是我们同道朋友,似无不可的。”悦来道:“狠好。”玉坛喜出望外,就赶忙料理祭筵,安排一切。到了一更时,将前后门窗关锁了,三人先将小照拜了几拜,然后起来坐席。饮到三更后,忽闻窗外有女子笑语声音,复见窗缝中塞进一封书信来。三人惊起,不敢开窗。悦来走向抽了进来,拆开一看,不知什么大树叶一张,包封也是树叶。三人疑他是秋树,上写草书十数行,书曰:
  自游庑下,八月于兹,每向窗前,三星是祝。祗缘阴阳间隔,把晤无由,怅咫尺之暌,违等山河之绵邈。兹蒙招饮,实获我心。无奈芙蓉正放花事,鞅掌日鲜,宁晷未能副命,遥瞻郝范心领。郇厨谢既不感亦罔极。兹呈吉祥十本聊奉怡情。又代缚不胜特来报仇贼三个,即系前诓骗未成之徒。今晚俱位饮酒同盟等事,该犯在窗外日一一听明。诸位声名紧要,诚恐被他宣扬出去。但该犯并无死罪,切不可伤其性命,只可喑其喉、瞎其眼,是或吕太后制戚夫人之一法也。率此奉达,并鸣谢悃,余容面春面述,顺候壶福不宣。贤妹夫人如胞,玉坛弟、悦来妹不另,均此致候。愚姊南华女史敛衽拜。
  三人即开推窗子,执烛一望,树树皆花,暗花浮动,拍鼻沁心。照到墙脚下,果有贼人三个睡着在地下。尤氏道:“我们今晚饮酒同盟的事,他既已窥听明白,不便当着众人前开他供口,且唤人来将他捆住,放在空屋里,且到明日照南华女史之教治他便了。” 一面收拾了残筵,一面开出去唤赵¥等进来,将贼捆住,关在空门屋里一夜。
  到了明日,尤氏与悦来、玉坛商量道:“ 要制这三个贼,你瞒着众人,自己到药铺中去买了三钱喑药回来,冲入烧酒,押令他饮下肚去。然后将这三个贼交厨房里人去剔瞎了眼睛,送到瞽目院门首就是了。” 玉坛一一照办,无庸细述。
  到了十三日,尤氏约量何惠不久就要到家,连日赏玩这吉祥花也彀了,随与悦来替玉坛收拾行李,以及送的一切衣裳、银子、食物等项,定于十八日起身。外面只道玉坛亏空账上银子,不日就要逐去。十五日先行备酒饯行。坐席时悦来、玉坛俱不豫色,然尤氏道:“你两个总有些孩子气,今日送行,非寻常的送行,可比是办一劳永逸,冠冕大方出头的大事,是一桩极喜欢的事情。况所隔之路不满百里,所离之日不满百天,狠不必愁离悲别之事,专谈窃玉偷香的故事,几杯才是。”悦来、玉坛都道:“极是的。” 兴致顿开,畅谈快饮,绝不题离别之事,专谈窃玉偷香故事。说到后来,三人欲火都焰,无奈六目之下未便宣氵㸒。悦来最识窍的,便道:“ 我位子好似起了痧一般,这是要去眠一眠再来。”便走到自己卧房中去了。玉坛就抱着尤氏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挽着尤氏的腰,一手穿到尤氏衣裳里去,抚摩胸腹,渐将尤氏的裤子卸了下来,将把小肚肠送到小肚子进了,然后合唱长亭一套去送行之意。尤氏按着曲中的板眼,一坐一起,快不可言。一曲已终,欲火未息,玉坛又将尤氏抱到床沿上睡下,用手架起尤氏的两腿,随将子孙树种入虎门中,然后或推或挽,浑如御仆驾车;载掀载就,宛似农家播谷。风狂雨骤,办了一个老汉推车。才得入席,悦来也来了,手里拿着羊脂玉的鸳鸯暖手,一个系尤氏从前赏给的赏0,赠与玉坛为表记,玉坛爱之如宝,作揖道谢。尤氏心中也要让他与玉坛取乐一便道:“秀才人情从来纸半张,回我到那边房里去弄那一个活皮袋。” 便走到那边房里去了。玉坛乘尤氏去后,便将一手伸到悦来裤裆里去,弄那一个活皮袋。悦来有意唱了一套佳期取。刚才尤氏与玉坛接小肚肠之意,每唱一个曲牌名,送玉坛皮杯一只,共送了十二口皮杯,悦来底下的活皮袋被玉坛弄得好似产妇胞浆水破了一般,然后两人同到里房来,去抹洗干净,复又在靠背椅上办了一个蝶恋花心曲膝而蹲子,上者动中取快,形如趯趯之阜螽挂腿。而坐于下者,静里偷欢,貌似天天之处士,雏凤翻于覆穴,出入难以自由,狂莺戏摘夫朱摘取凭其自便,咬牙闭目,何快如之,一度春风方才云散。然后两人同到那边房中去看送行诗,已经誊在笺纸上了。尤氏随手就赠与玉坛,玉坛就双手接阅。
  诗曰:
  一曲骊歌酒一觞,依依脉脉送君行。
  相逢正是荼蘼白,赋别刚于橘柚黄。
  不定浮云游子意,空留凉月断人肠。
  归家复睹桃花面,莫负闲花旧日香。
  玉坛看毕,声声称赞道:“此诗大有晚唐气味,句句有金玉之声,芝兰之味。但末两句诗虽如颇,不能识人,不要说闲花远胜于桃花,即使桃花远胜于闲花,我亦断不至于负此闲花;即使闲花厌弃我,我亦不肯甘心舍去。” 尤氏道:“你不要着急,我不过白费心思,偶尔想到朱静庵代寒梅婢讽主的诗,套两句凑凑的,其实没有什么不信你的。” 玉坛才不着急,便道:“天已明了,我们再到窗外去赏花一面,有何不可?”于是三人同到院中,但见一篱花韵,不觉新眼而清心。三径香风,真个涤尘而除俗。三人徘徊其间,如蜂蝶在花,恋恋不去,直至日上三竿,然后进房,收什一切家伙,各自回房睡觉。到了十七日晚上,玉坛将南华女史的小照请了下来,藏入箱中,以便带回供奉。当晚向尤氏先磕头辞了行,又向悦来作了辞行揖。尤氏、悦来含着泪安慰了一番,一宿晚景不道。十八日早上,尤氏假意查出玉坛的亏空,立刻吩咐赵簋、汪珍速将玉坛逐出。
  闲文少述,玉坛到直一更,才得到家。在半路上,换了品级的衣裳,童氏一见,不胜欢喜。玉坛一见了久别的老婆,颇有新娶不如远归之意。而且第一日新穿了品级的衣裳,心中更觉高兴。从此夫妻之情更笃,这也不必细叙。
  这里尤氏与悦来自玉坛起身后,心中好似失了至宝一般,两人口中非玉坛之事不说,心中非玉坛之事不想。行也是玉坛,坐也是玉坛;饭也是玉坛,梦也是玉坛;甚至梳头裹时也是玉坛;坐在溺桶时也是玉坛,如上了鸦片瘾一样。到了二十六日,何惠回来了,将前前后后的事,一一禀明,并将尤府回的书信,及一切礼物,一并交明。尤氏也将一切家事,以及驱逐玉坛的缘由告诉了何惠,何惠自然照旧办事。到了十二月初二日,尤氏借租账亏空为名,渐次将赵¥、汪珍一齐驱逐,换了一个唤黄仁,一个唤陶服,又添一个唤贾望。复将厨下人懒惰腌脏为名,尽行歇出,换了一个做菜人唤赖吉,又粗作人两个,一唤周配高,一唤吕惟扬。又添一个做针黹的妇人夏氏,素有氵㸒行,而且贪吃食财,造言生事。即周配高、吕惟扬亦非善类,三人狼狈为奸,进门未满一月,三人的本来面目一齐出来了。尤氏甚恶之。这三人俱有卖身笔据,无从追价还身,只得存用。一日何惠向尤氏再三告老,尤氏心中虽喜,不便一说就允。便道:“我未尝不知你是有家有室、有子有孙、有田有地的人,心中原不忍留你服役了,无奈我这里又少不得你,不知新来这两个租上了如何?”何惠道:“ 倒还老成可靠,老奴可以保得的。”尤氏道:“既然可靠,我也不便再留你了,准你回去安享就是了。然而不必一时就去,在这过了年也不迟。” 何惠道:“既蒙主母恩宽,赏老奴回家,已是莫大之恩,原不敢再有所请。老奴实因长孙择于本月二十七日完姻,如能回去得遇其事,出自主母格外恩典了。” 尤氏道:“ 既有这喜,自然不好留你的。我还要写下一封禀礼,赏你面呈我爹爹,替你乞情放为出户家人呢。” 何惠便跪下地去谢恩,磕了十几个头,方起来。尤氏便将宪替他择起身日期,一看明日就是大吉的日子,尤氏道:“你运气,明日就是吉日,尽可以赶得上吉期。”何惠更加欢喜,尤氏连夜修了几封书禀礼赏何惠喜封银二十两,又盘费二十两,格外酬劳六十两,又交些礼物带送母家。何惠不胜感激。到了起身时,何惠满面泪痕,尤氏亦含泪从载阳堂直送到大厅后轩,然后何惠又磕了几个头,告辞而去。
  到了初十日,悦来向尤氏请示道:“十四日是奶奶的寿辰,如何办理?” 尤氏道:“ 切不要题起,现在国丧未除,本来不便。况我尚无似续,有何趣昧?且俟明年承继了玉坛再议。家中面都不要吃的。” 悦来道:“ 以足岁算来,原是明年这月十四才是。奶奶既因国丧、似续两事的原故,准其俟足岁之期大大儿热闹几天也是有趣的。” 尤氏道:“现在的众人家俱不晓得我的生日,你切不要题起,省了他们来闹磕头,你也不许与我闹的。” 悦来答应了“ 是”。到二十八日,尤氏唤齐了家人,开发押岁赏封银两,赏黄仁、陶服各二两,贾望、王氏各一两四钱,赏立据卖身的人侍茶、侍拂、周配高、吕惟扬、夏氏等各六钱。夏氏、吕惟扬、周配高三人心中大不慊意,怨恨在心。
  转瞬年事毕,到正月初八日,悦来走进后屋,意欲招王氏交衣服洗。听得间壁房中夏氏与周配高、吕惟扬三人在那里议论主母,悦来便立定细细听,闻得夏氏道:“他那里是用人的骨头?那里像大户人家的女儿?抓紧了几个钱掂播两;不要说铜钱银子,旧衣旧服都不肯宽人家,就是一丝一缕皆如宝贝一般似的。” 吕惟扬道:“ 他银钱倒不狠重的,只要看他待黄仁、陶服好不宽哩。” 周配高道:“ 他自然看中了黄仁、陶服了,所以待他们格外宽些。” 夏氏本是爱造言生事、说人家做贼偷汉的人,听见周配高说了此话,就捕风捉影,捏造多少话来了,便道:“他嫁到这里闲说有十余年了,直到如今,一个儿子不生,一定是在娘家时养尽了来的。我看他们一主一婢,满面斜面,都不是好娼妓。” 吕惟扬道:“我们要出他的气是容易的,只要将偷汉名声宣扬他出去就彀了。”悦来转到窗檐下,向门缝中一望,见吕惟扬捧着夏氏的头只管亲嘴,周配高一手挽着夏氏的腰,一手探在夏氏的裤裆内。悦来听了一肚的说话,看了一肚的奸情,便去招着了王氏将衣服与他去洗。即便到尤氏房内,将方才所听所见之事,向尤氏一一禀知。尤氏一气欲绝,恨不得马上将这三个人来戡成肉酱方能出气。然尤氏最是有主见的人,便按定了心,想了一想道:“我有治他们的方法,必得这般这般才好。而且绝其宣扬,仍能在家驱使,以便长长磨折。”悦来道: “ 此法甚妙,将来还要给几回粪他们尝尝呢。”尤氏道:“这个自然。”即便将玉坛的住址开明,写了一封书信交黄仁,连夜起身去请。
  到了初九日酉时,玉坛果然到了。叙了一切契阔的寒温,及商量处治夏氏等方法,各闲文可不必细述。玉坛当即赶到药铺中买了喑药回来,尤氏即晚将这三人一齐叫到上房,押令三人自己脱了衣服跪下,命玉坛一个一个将绳子缚得结结实实。三人俱不解是何原故。不知这三人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因纳妾玉坛占上房 为题诗悦来忌正室
  却说尤氏唤玉坛将这夏氏、吕惟扬、周配高捆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将悦来所见所闻之事,只说自己亲耳听见的,一一根究起来。三氏吓得魂不附体,又难抵赖,又无辩词,惟碰头而已。尤氏命玉坛将鞋有底,每人先打了四十个嘴巴。又将门闩上,钉了五六只小钉,每只露出钉头一分许,向三人自颈至脚,每人打了四十下。打得皮开肉烂,鲜血淋漓。然后灌了喑药,随唤了赖吉、贾望、陶服、黄仁进来,吩咐道:“这三个狗才既犯奸情,复敢在背地里毁骂主子,不法已极。虽薄薄责,不足蔽其罪孽。着你们将这三个狗才娼妇绑在侧屋柱上,粪涂其齿,到明天方许松放,准他们养痛十日后,即便出来服役。派周配高打扫前后房屋,每日舂米六斗,兼给你们使唤,当三小子便了。派吕惟扬值烧火挑水、洗菜淘米煮饭,每日限舂米四斗,着赖吉管押。至于夏氏的娼妇,仍派针黹,交悦来管押。这三个狗头,你们须要严严笃责,不许徇情,就是冤屈磨厉些他,也不算过。你们都是新来的人,不知我的性度,我专恨的是奸猾之人,犯了出来,不能宽恕的。至于糊涂忠直之人,偶有小过,我倒还能彀宽恕过去。所以这王氏及两个小丫头,从卖到这里,我怜他生就糊涂种子,就不去顶真他们了。你们各人也要留心一二,不得自取其辱。” 黄仁等俱答应了喊个“ 是”,便将这三个人带了出去,照着尤氏的吩咐办理不题。
  这里玉坛、尤氏、悦来三人坐在一处掺手促膝,各道别怀离思,恩恩爱爱,快不可言。即氵㸒欲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直讲到天明时,大皆和衣就在尤氏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尤氏命一切下人称玉坛少爷,尤氏即便将过继及收悦来的事情赶紧办起来,就在对面那一间空屋里做新房。命玉坛写了一张过继帖子。又命玉坛自己回家去接童氏到来,且教明了玉坛对童氏如何的说法。一面发帖请男女亲戚。因入籍未久,却无嫡族至亲,不过拉拉揣揣,亲族有几个而已。命众家人张灯挂彩,整备筵席。又唤了两班乐工。到了十一日,各项置办齐全,到辰时之候,玉坛领着老婆童氏先到,随后亲戚也一齐到了。尤氏都一一接见。之后命玉坛在大厅上陪客,自己在女厅上陪女眷先吃了点心,然后走到正厅上,向众亲戚将承继一节的缘由,花言巧语,至情至理说了出来。众人俱道狠好,深深道喜。随将过继帖子取出了,请众人画了花押。复到女厅向各女眷也将这过继的话说了一遍,又将收悦来一节也告诉了。众女眷都向尤氏、童氏道喜,童氏十分欢喜。随后玉坛同着童氏对着尤氏行了全礼,改了称呼。玉坛夫妇俱称尤氏为继妈。
  即晚玉坛收了悦来。初进洞房,见悦来开了脸,坐在花烛下,更觉娇艳,不啻仙女下凡也。玉坛口占一绝。
  诗曰:
  心机费尽傍红妆,却是东风第一香。
  合卺繁文似可废,新郎原是旧时郎。
  悦来听得末两句有些轻薄,不要将来因先奸后娶之故轻看我起来。也随即口占一绝以讽之。
  诗曰:
  庄姜犹且赋终风,况是宵征命不同。
  带结同心何作恃,此时反觉虑无穷。
  玉坛听了这诗,心上发起急来了。便向前去拉着悦来的手道:“ 妹妹,今晚我两人正是快乐之时,你倒动了烦劳心了。我是这样丧良心的人么?我日后待你 若 有 一 些 差 迟……”悦来恐怕他罚出恶咒来,连忙掩住了玉坛嘴道:“你敢罚出咒来,我勿撕你嘴下来算不得。” 玉坛道:“ 你逼到我不得不罚咒的。” 悦来道: “ 你不要发急,我信你就便了。”然后玉坛随手把悦来抱到床沿上坐下,替悦来松纽扣,解裙带,取睡鞋。悦来自己脱了簪珥下来,交玉坛藏放妆台抽屉内,然后两人睡下。鸳鸯枕上恩意如膏,翡翠衾中春心似火。不由自主,便将一枝玉管插于越艳之牝,两片金莲压在萧郎之背,携云握雨,倒凤颠鸾,几有两个时辰,然后海澨潮来,昆冈太息。
  方思安寝,又被河鼓频催,两人只得起来梳洗,先到尤氏房里去请安,又商量定了一切的赏劳,及本日的酒席。悦来又到童氏房中去请安。一连闹上三日,方才众亲戚一齐回去。十四日安静了一日,十五日过元宵节,一样张灯悬彩,庆贺元宵。散席后尤氏向童氏道:“ 我本要留你长住在此,大皆热闹些呢。你家里的事势所不能,我也难来强你。总要多住两天才放你去呢。”童氏道:“本应在这里奉侍继妈的,无奈家中公堂事情甚多,虽有同居叔伯弟兄,总是各顾各房,谁也不来照应一些的,所以不得不就要回去。况家中仅存两个佣人看家,心上也放心不过。” 尤氏道:“ 既如此,准于二月十六日送你回去罢。你家中须要添一个使女,替替零碎手脚。我将侍茶与你带回使用便了,一切薪水之费我自揣季专人送来。现在与你的首饰衣裳银两食物,我已叫悦来包裹停妥,有单账一纸,先交付与你,你回去时自己检点检点。”童氏一面答应,一面双手按了单账有过后,便跪下地去磕头申谢。尤氏搀了起来,又道:“今晚是元宵佳节,你们夫妻要一块儿睡的。” 童氏道:“ 还是让他们一块儿好,媳妇一个人睡,倒觉得舒展些。” 尤氏道:“夫妻既在一块儿,当着这元宵首节,自然要陪着你的。况你是就要回去的人,并且要陪到你去后方息呢。” 悦来道:“这大娘无从推诿,我也不肯放他到我床上睡的。”一面说,一面执烛送童氏、玉坛到童氏卧房中去睡了。一夜情景不题。
  到十六日,尤氏、玉坛、童氏、悦来正在说笑之间,史堂同了施猾计、蔡氏、高周回来了。一进门,来的家人所以不认得了,于是黄仁等跪下地去请安告罪。史堂道:“我也不来怪你们的,你们应得这样照应门户。” 一直从大厅至载阳堂进去,处处都有灯彩,又不见有一个认识的人,心中甚属怪异,到了上房,尤氏先看见了史堂,便指着玉坛、童氏道:“你继爹回来了。”大皆站了起来,尤氏便将一切根由,以及更换家人的事,花言巧语,骗得史堂十分欢喜。尤氏便命玉坛、童氏拜见,又命悦来磕了头。史堂随命施猾计、蔡氏、高周过来磕头,尤氏吩咐道:“你这三个奴才的所作所为,我已尽知,嗣后果然改过自新,各守本分,我也不来追究。你们如敢再有差迟,这里我的家法是无情的。” 着施猾计改名败计,司买办事。蔡妈帮着王妈洗衣净溺桶等事。高周在三墙外听候上房使唤,一齐住王妈间壁空房内。三人答应了,便退下,收拾卧房去了。史堂又道:“我本拟二月中回来的,因安庆府城隍庙坍塌坏了,现在择二月初二日兴工修葺,地方上派我作董事,推托不去,只得应允了。所以偷这空儿来走一趟,不意碰到这个喜事。” 尤氏道:“ 你见面钱可曾带回来?” 史堂道:“ 你替我办就是了,我不管的。我此番回来,只能耽搁五六天就要起身的,赶紧要在家与你们闹热几天呢。” 尤氏道:“你要怎样的闹热,依你办就是了。”史堂道:“无非逞此两代同堂饮酒看花而已。现在吃的有芹 笋 刀 鱼,赏 的 有 梅 兰 木 华,岂 不 妙 哉!” 尤 氏 道:“却也有趣的。今晚是来不及了,你且歙息歙息,且到明日罢。”到晚饭后,大皆在尤氏房中闲谈到三更后才睡。
  明日玉坛一早起来,料理一切家务,并命施败计买办一切新鲜鱼菜,吩咐厨下赖吉整备筵席。自己同着贾望、高周收拾花草,摆得整整齐齐,处处收拾得精精致致。史堂见他灵巧勤慎,更加欢喜。到下午时,各样齐备,大皆坐席,行炙纷纷,对花畅饮。史堂意欲考试玉坛的才学,便道:“玉坛,我昨日闻你继母赞你做的诗很好,今日要你做一首瞧瞧。”玉坛道:“向来没有考教,还要求继爹指教一番,或能长进。”便到书案上取了花笺,吟成七律一首,送与史堂看。
  诗曰:
  天伦乐聚载阳堂,膝下承欢捧玉觞。
  螟蛉于今似教诲,桩护随序著慈祥。
  窥帘紫燕来由贺,绿柳黄莺为鼓簧。
  命我挥毫吟即席,收将春色润枯肠。
  史堂一看便道:“颇好。再与你继母推敲一番,自然水到渠成矣。”复向童氏道:“想必你的诗也是妙的,何勿将这素心兰吟他一首出来,给我们看看。” 童氏道:“ 长久不做,荒疏得狠了,不知还能凑得出否?便向书案拈出笔,写成一首七绝,呈交尤氏手中。
  诗曰:
  楚魂昨夜出深山,日暖风和品自闲。
  虽落红尘尘未染,冰心一片在人间。
  史堂、尤氏俱赞道:“作意甚高,立品在玉坛以上。” 史堂又向悦来道:“你也做一首来去。” 悦来答应了。心中想道:“大娘这一首诗的意思,难与他比肩的样子,我偏要将素心兰说得平常。”遂执起笔来,也写一首七绝。
  诗曰:
  是兰香味不寻常,一律堪称王者香。
  若把素荤分贵贱,画蛇添脚太周详。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学问的口气中。” 明知悦来有意讥刺童氏。尤氏从中解释道:“悦来是个蠢人,他向不讲究花品,只晓得颜色好,香味好,就是好花了。如今我也来做一首。”心中无非要劝谕悦来。说童氏在此虽属可忌,他在这里不能不多耽搁几日。况且童氏为人贤而有趣,不必忌他。随口占一绝云。
  诗曰:
  溱洧池边芍药舒,近之如与善人居。
  余虽不是看花侣,纵使当门何忍锄。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学问的口气。”尤氏道:“承你赞赏,赏金是要明日送你的了。” 史堂道:“赞金也不要你送,我也不来搜肠挖肚了。再换别样令罢。今日是第一次合家欢,便要行一个合家欢的令。要确切,要确切。要书上的句子,合着书上的称呼。”尤氏道:“我先行。” 便命玉坛自斟了酒两杯,便道:“无子而有子。” 史堂也命玉坛自斟了一杯,便道:“螟蛉有子。” 玉坛站起来,将三杯酒齐干了。另斟了两杯,双手送到史堂、尤氏面前道:“ 父兮母兮。”尤氏道:“只要你肯谓他人父,谓他人母,不要愁卒我不卒的。” 玉坛道:“不敢存此心。” 尤氏、史堂干了酒。史堂命童氏斟一杯道:“有妇人焉。” 童氏站起身饮了,便斟了两杯,先送一杯史堂面前,道:“ 天锡公纯嘏。” 又送一杯尤氏面前道:“我姑酌彼金3。”尤氏道:“这两句书用得更趣了。”史堂、尤氏同着干了。童氏又斟两杯,先送一杯玉坛,道:“匹夫不可夺志也。” 尤氏笑道:“将‘志也’二字去掉了,更确切。” 史堂道:“你实在会取笑,也不像做婆婆说的话。” 尤氏道:“合家欢原当说说笑笑,方才有趣。”童氏又将一杯与悦来,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尤氏道:“童小姐的用书实在化得有趣。” 玉坛、悦来俱饮干了。悦来道:“我不便寓在称呼之内,只可报一个自己的称呼饮了三杯罢。”随斟了三杯道:“ 妾妇之道。” 史堂道:“颇概得过,倒也省事。”悦来立饮了三杯。尤氏道:“我们以此收令罢。”午后吃到此刻,已交三更天了,随命取汤吃饭,饭毕各自归房睡觉。一连闹了八天,中间还有南词、杂耍等项,不必细述。
  到了二十六日,尤氏先打发史堂起了身,随后命玉坛、侍茶、黄仁、败计送童氏回家。尤氏又替史堂送童氏见面礼,然后起身。尤氏、悦来在家觉得寂寞无味,惟有查理下人所司之事而已。
  一日早上,悦来要到玉坛书房中去礼拜南华女史,走到高周卧房门首,只听见猫在房中急声大叫,悦来探进头去一望,只见高周在那里将尤氏所爱的一只乌云盖雪的猫颠倒吊在那窗户上,拿着一根小木棍敲打。走进去询知,昨晚这只猫偷吃了他的鱼,所以打的。悦来夺转高周打了十几下,又押令将手放在桌面上打了十几下,押令将猫解了下来,便往书房中烧了香,转到尤氏房中,替尤氏梳头。尤氏道:“我这几夜乱梦颠倒,梦见夏氏妈妈将我绑在靠椅背上,将粪帚打我。一 连 两 夜,总 是 这 一 个 梦,不 知 何 故?” 悦 来 道:“奇哉!我也是一连两夜做这个梦。我所以今日一早起来,就到南华女史那里去烧香礼拜,祷祝了一番。” 又将高周打猫一事说了一遍。尤氏道:“怎么只打他这几下?” 悦来道:“为了畜生,不便过于责罚。”尤氏道:“我也要到那里礼拜礼拜呢。梳完了头,我们回去走走。” 不一时,梳完了头,两人同走到高周房门首,听见蔡妈在里面骂人,不知骂出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用匪刑严敲极恶妇 见故物误打有情郎
  却说尤氏、悦来听见蔡妈在高周房中骂人,两人立定一听,听得蔡妈道:“他们这家人家必要倒运的。男人忠厚,妇人个个是胭脂虎,这就是雌雄鸡啼。我们到了这不过十一二天,就看见这小娼妇打了五六次人了。无论男的女的,动不动押令露出膝盖跪碗底。他今日没有押你跪碗底,还是便宜的。你这小娼妇的,作恶多端,原是当家娼妇纵他出来的,怪不得那个哑巴夏婶子恨恨毒毒,将这两个娼妇的贴体衣服绑在椅背上,拿着粪帚竭力鞭挞。我今晚也要将他两人的贴身衣服绑在椅上收拾一回。” 高周道:“我今日定要将他这只瘟猫来打死了,投在粪坑里去。他为了畜生就将我的手打得这样肿胀。” 两人听毕,便往书房中去行了香。转来将这母子两人一齐叫了进去。又叫了夏妈进来,一一指实明白。哑子固不能说话,难以抵赖。即蔡妈、高周亦无从措词,浑身发战。三人跪在地下,如贼囚见了长官一般。尤氏将高周发交陶服带出在厅后轩院子里,重责四十鞭,拧耳跪盏底三个时辰。随叫王妈、侍拂将这两个妇人的衣裳剥了下来,用麻绳捆了手脚,慢慢处治。较之施氏处蔡妈母女还加三等,溺粪充其肠,钉闩挞其肉,自头至脚,慢慢处治。才命赖吉、陶服等进来,扛他们到自己房中去不题。
  到二月初二日,玉坛、黄仁、败计回来,见了尤氏请了安。尤氏便将蔡妈等所闹的事先告诉了玉坛,复指着败计道:“你纵容老婆、儿子背地骂主人,你当何罪?” 败计跪下地去,碰了几个头道:“小的实在该死!这个娼妇的嘴是主母早已闻知的,小的实在制不下他,小的去将他两人再加痛责便了。” 玉坛向尤氏替败计讨饶道:“败计不能押束老婆,原应处治。但他自到这里来,事事小心勤慎,并不敢少涉苟且之事,可否赏恩宽他一次?即他的老婆儿子既已受过重罚,亦求继母暂行宽缓,待他棒伤痊后,再行处治罢。”尤氏道:“你既替他说情,看你分上,宽他这一次。” 然后败计磕了几个头,扒起来,又向玉坛磕了几个头,又向悦来赔了罪,方才退出。心中本欲将老婆、儿子责备一顿,走到房中,见老婆儿子沉吟床褥,仔细一看,寸骨寸伤,满衣血渍,几有不起床之状,不觉鼻酸而心痛矣。便去买些棒伤药回来,替他们遍身敷上。蔡氏含着眼泪道:“我不怨今日之苦,只怨你当初立卖身之契,害得我们日日受罪。此刻素香在安庆姑娘手里过日子,又不知如何吃苦。” 说毕喑呜呜哭了不休。败计道:“我劝你从今以后,譬如做了一个哑巴喑子罢,无论当面倍背,切不要说人不是的话。我们自己也要明白当初所作所为,败人家门风的事也不少了。你与素香尤甚。今日无非在这里眼前报。闻夏嫂子向来为人也与你一样,所以也在这里吃苦。若道主人凶狠,怎么主人待别个下人如此宽待,专待我们凶狠?无非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之道。我今日若没有少爷在奶奶面前讨情,也受一顿痛苦了。我们从以后改过前非,多赶些好事。古人云:杀猪的人,今放下屠刀,就 能 成 佛。只 好 居 心 好,就 能 化 灾 解 难。切 记 切记。”
  这里尤氏、玉坛、悦来三人促膝谈心,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果有一日三秋的光景。从此三人安安稳稳,朝夜寻欢。玉坛从此陪尤氏睡了两夜,随后陪悦来睡一夜,定为长例。
  到了三月初六日,冥中两个鬼差又来酿成玉坛受苦了。玉坛不由意中要出街游玩,尤氏也不由意中就准他出街游玩。玉坛将尤氏赠他的香囊,及悦来所赠的玉鸳鸯并在一处,弼在裤带上。走到学院前旧相识刘采芹家门首,适被采芹的使女看见,再三拉玉坛屋里去坐。玉坛因上年与尤氏、悦来立过不嫖不赌、不欺不瞒的盟言,就有不愿进去之意;又觉得不好意思不进去走一走。暗想道:“我进去只要不要酒,不打腿,也不算什么欺瞒。” 就走进去了。采芹一见,十分应酬。玉坛明知娼家的应酬,不过应酬银钱而已。且心中对着罚誓一节,面上未免有无心无意的光景。未几摆上酒来,玉坛装着肚痛,不肯坐席。采芹与他扭捏了一回,玉坛仍是不肯坐到席上去。采芹只得放他走了。玉坛一出了门,就跑到城隍庙去看戏。
  那知裤带上的香囊、玉鸳鸯被采芹隔着衣裳一阵扭捏,弼头已一半脱出带子,再在戏场中与众人挤挤拥拥,竟吊下地去了。刚被采芹的胞弟拾着,带回去与采芹。采芹一看,不胜欢喜,道:“不要说别的东西,就是这两块玉也值得二三十两银子。我们是不配用他的,不如卖掉了做两件衣服穿穿为妙。现在长生庵里个智慧,他惯走大户人家,替女眷们代买珍珠宝玉等物的,托他去转卖便了。” 到了明日一早,借进香为名,就将这两样东西带去,托智慧转卖,言明要卖三十两银子。如有多余,经手人得去。
  这里玉坛看戏越看越得意,竟一直看到了完。回家已晚,被尤氏说了几句。于是三人吃了晚饭,玉坛将日间所看的戏讲了一回,然后走到悦来房里去换衣裳。摸到裤带上取出香囊,左掏右摸,影响不见,胸中犹如小鹿儿乱撞起来一般,十分着急,行坐不安。到了明日意欲到采芹家去查问,便向尤氏(疑有错漏) 尤氏明日要到长生庵行香,吩咐家中上下一齐吃斋,午饭后先洗了浴,到晚饭后一面洗脚,一面与玉坛说笑。见玉坛满面若有心事,料来是不许他去看戏的原故,便偏要给些事情搅乱搅乱他的心事。随道:“你多时不曾做诗,不要荒了,你闲在这里,不拘你拿什么题目,做两首诗出来活活手,借此在这里陪伴陪伴也是好的。” 玉坛一心只对着香囊玉鸳鸯,那里有这闲心事来做诗?又不敢违拗,只得就将洗脚为题,吟了七律一首。
  诗曰:
  蝉噪风清雨乍停,汤煎豆蔻洧盘盈。
  一弯暖玉凌波小,雨瓣秋莲落水轻。
  会见膝前素练卷,旋看盆底白云生。
  慢挑细剪真光致,入握如棉别有情。
  尤氏将诗细阅笑道:“据你这诗上看起来,豆蔻汤中,再加暖玉、秋莲、白莲,俱是清高之品,就是一盆好汤了。如今请了你罢。”玉坛笑道:“我这时候不口渴,若口渴时,早已吃干了。只好让妹妹一个人吃罢。” 悦来道:“ 你敢嫌腌4么?我偏要你吃点儿尝尝。” 尤氏道:“ 若不生水,怕不押他吃下肚去。”大皆笑了一回,玉坛陪着悦来去睡了。
  到了明日,尤氏带了悦来、侍佛、败计、黄仁等到了长生庵,众尼姑出殿相接,同着各处行了香,然后到智慧房中吃点心。智慧想起采芹托销的香囊、玉器,就取出来要售与尤氏。尤氏、悦来一见此物,心上一惊,便问:“这是那家托销的?要几两银子呢?” 智慧道:“销这人家是奶奶不认识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许多银子。”〔尤〕氏道:“这个东西要是要的,这两块玉生怕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许多银子,我且带去交玉器店上看看,再行定价罢。果然真的呢,给他三十两银子就是了。” 智慧道:“奶奶只管带去看,至于价钱他是不二价的。”尤氏道:“且定了真假再讲。” 智慧就到厨房里去帮着做菜去了。这里尤氏、悦来留心查他房里的东西。开到床边暗抽屉里,有一柄摺扇,扇上有情诗一首,系玉坛所赠的。两人俱将这诗一一记在肚里。
  诗曰:
  仁里庵中一小姑,谁教落发阐真如。
  声同莺舌抽簧韵,艳似蛾眉出茧初。
  得意人来酾宿酒,携筐自去摘新蔬。
  当筵低说无兼味,只为知心礼数疏。
  尤氏向悦来道:“他昨日出来,原是到这里来嫖的。怪不得归家后失魂落魄的样子,那知他一心还对着这里,刚才问智慧这个东西是那家托销的,他就答应不出那家来了。如今真赃现获,回去看玉坛如何狡赖。我以千金闺秀、七品皇封,所以肯失身与他者,满拟他是多情多义的人。那知他是王魁一般,竟看得我们连尼姑都不如了。他既忍将我们赠给他的东西转赠与别人,他的心已向别人了,那里还有我们在他肚带头上?这个忘恩负义的混帐东西,把我这一生名节枉投吊了,今日回去定要与他拚命的。” 悦来道:“ 不要说奶奶要与他拚命,就是我悦来也要与他反面的。” 两人正在这里议论,智慧等进来摆席送酒,尤氏声色不露,照常与他饮酒谈天。
  这里玉坛候尤氏起身后,就把上房的门落了锁,赶到刘采芹家,将遗失香囊一事告诉采芹。且道:“如果落在你们这里,不拘那个人拾到,我情愿出四十两银子赎他的。” 采芹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东西吊下来。如果吊在这里,那里要你银子来赎?就送还你了。据你刚才说那几件东西,究竟值得多少两银子,你就肯出四十两银子?” 玉坛道:“ 依着这东西算来,原不过值得十七八两银子,我道因这两件玉器是祖遗下来的,舍不得投去,所以肯出这重价收赎。” 采芹道:“你既肯出这重价,一贴招单,拾到的人再没有不献出来的。我们替你办就是了。” 玉坛道:“你如果肯替我办狠好,我再格外谢你们便了。” 采芹道:“ 你说这样话来,就不像相好了。但不知你现在寓在那里,即使招到了这两件东西,也没处来招你。” 玉坛道:“我寓的地方是你们不便来的。如果招到了,就到桃花渡茶店里等我便了。离我寓处狠近,我每日午饭后,总可以来探望得的。” 说毕,玉坛就赶回家了。
  未几尤氏同着悦来等也回来了。玉坛迎接尤氏到了上房,见尤氏、悦来两人面上俱有怒色,心中不胜诧异。那知冥中鬼差施辣手在那里做圈套,助着尤氏施威施力,以至尤氏不由自主就不言不语。换了衣服后,便走上来,将玉坛一把扭住,碰了几个头。玉坛连问为什么事,尤氏只当没有听见。那时玉坛胸间怀了有十几两重银一锭,被尤氏一阵扭拉,鬼差施辣手乘着扭拉,就将这锭银子松到后腰去了。尤氏又命着悦来帮着将玉坛揿翻在地,玉坛的腰背刚刚搁在银子上,又被尤氏向胸膛一腿跪住,玉坛痛得来气也透不转,话也说不出,动也不能动,似杀闷猪一般。尤氏又拽起一梗门闩来,不管致命不致命处,一口气打了二十余下。冥中有施辣手在旁帮着发气施力,打得玉坛死去活来。悦来在旁虽恨玉坛忘恩负义,然看着尤氏这样严责,心中甚属不忍,又不敢相劝,只得取了一盏茶送与尤氏,道:“奶奶此刻,一时伤了气力,且住一住手,吃杯茶,养养气力再问他罢。况他是糊涂的人,奶奶此刻打他,他还不知打的原故呢。要他死而无怨,何妨松他起来,问他一问,听他有辩无辩,再行收拾不迟。”
  不知打的原故呢,已经散去尤氏的狠气,也渐渐平和。一听悦来的话恍然大悟,便站了起来,接了悦来的茶,吃几口,然后指着玉坛道:“你快去将我赠给你的香囊、悦来赠给你的玉鸳鸯一了齐取来我看。” 玉坛乘尤氏一松,便要挣起来。那知腰间受伤深重,竟挣不起来。悦来走去扶了他一把,才能坐起,正要对答香囊等物遗失的原故,喉咙间一阵发痒,鲜血直冲出来,吓得尤氏、悦来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片怨恨之怀,换作矜怜之念了。赶忙扶到床上睡下,弄了几碗童便给他吃了下去,直到半夜里,玉坛方能说话。尤氏道:“我也不过打了一二十下,因何就会吐血?” 玉坛道:“并不是打伤,我后腰搁有十两重一锭纹银,上又被你把我一腿一腿跪住,所以腰间搁得来更痛了,痛到地洞难钻,话也说不出来了,似却有人掩住我的嘴,一声也喊不出来。”尤氏命悦来开棒疮药出来,替他周身敷好。尤氏随将在长生庵中得到香囊,并看见赠智慧的诗一一盘诘。玉坛道:“你若早些说出来,我就不吃这一顿的苦了。” 尤氏道:“真赃现获,还有什么强辩?你忘恩负义,去旧怜新,害我白投了这个名节,我这一条命也不要的了。” 玉坛道:“ 你不要着急,如今有了赃证,自然不要我辩就会明白了。明日一早,命陶服到长生庵去细细根究这个香囊从那里得来的,自然就水落石出。我前日佩了这两个东西出街游玩,并不知道遗失在何处。实因路过旧相与刘采芹家门首,被他家的使女看见,将我再三拉进门去。刘采芹要留我饮酒,向我百般殷勤,拉拉扯扯要我坐席。我心中不忍瞒着你们赶这个事情,只得装着肚子痛就跑出他家,往城隍庙看戏的。回来换衣服时,方才晓得遗失。我又可惜这心爱的东西,又怕你们不依,所以这两日无心无绪,废寝忘餐。我生怕失落在刘采芹家,所以趁你们起身到长生庵去后,我跑到刘采芹家去查问。据他们都说,并没有落在他家,我还许他们如有那个拾得送还者,我情愿出四十两银子赎回的。至于长生庵,我并没有去。这两个东西因何会到他庵中去,其中必有缘故。叫陶服去一问自然就知道根由了。至于赠与智慧那个扇子,还是三年前与他相好时送的,现可到书房中去查我诗稿便知了。这个智慧却是我的旧相交,因他又相与了别人,我才与他断绝。即使道不断,就要送东西与他,岂无别样东西送,要拿你们贻我的宝贝给他们?断无此理。” 说毕口中又涌出血来,手脚都冷了。尤氏、悦来吓得来如无头苍蝇一般,意欲煎出参汤来,且拉住了一口气再行斟酌,又恐不妥,只得又灌了一碗童便,直到天明时,身上渐渐温和起来。又熬了燕窝希饭,吃了一碗,一连闹了三日,方才少有起色。
  尤氏、悦来的心亦觉稍安,然后到玉坛书房中查诗稿,细细一挤,果是三年前赠的,心上已有一半相信玉坛的说话了。又命陶服到长生庵去跟问来历,且教了陶服到庵中必得如此如此盘诘。陶服答应后便当即就赶到庵中。那知采芹先在庵里向智慧索这香囊玉器等物,希图玉坛的四十两银子。智慧与尤氏说的三十六两的数目,不使反悔。两人正在那里吵闹,一见陶服,两人就将实在根底情由,一一告诉出来,要恳陶服转致尤氏增价。陶服笑道:“我原为此事来的。这件东西你道是谁的?是我们上人继儿子邱少爷的东西。他说若是庵里的人拾到的呢,他们却不晓得是我的东西,送他十两银子便了。若是他人托销的,查明托销的人姓名,当他剪绺贼办他。依我论之,不要说出采芹的兄弟拾到,就说这里拾到的,省得后来吵吵闹闹,大皆面上不好意思。我回去恳出少爷兑出十两银子来,你们两个分分就是了。” 智慧道:“我不要分这银子。”采芹道:“只要你担当,你们这两人拾到的,我也不要暗中分银子,送与你一个人收用如何?” 智慧道:“既然如此,邱少爷也不要拿出银子来,我替你担就是了。”
  陶服探明了根由,即刻回家禀知尤氏。尤氏心上正恐怕屈打了他,又恐怕打死了他,被陶服回来从头至尾一说,尤氏候陶服退出后,呀的一声走到床前,捧着玉坛的面,喑喑呜呜哭起来了。悦来也哭了。尤氏懊悔无穷,时刻捶胸自咒。玉坛道:“你不要懊悔,是我命中所犯的。只要想梦中月下老人所说冤根的话就明白了。冥中之事再逃不过的。况你的打我为情义起,见我若果忘恩负义,你不与我较量,你就是无情义的人了。惟其与我较量,足见你是多情多义的人。我今日死在情义人的手中,虽然冤枉,亦无所怨。纵使身遭百杖,亦当笑入九泉。我不死则已,如果死了,切不可与众家人知道。将我尸骸埋在这院内,不要离开你们。我在九泉之下,也是适意的。必得将外边账上几个人,同时叫他们出街收账,待他们回来时便向他们说,我已到影响庄去算账,要到天黑时才能回来。要到影响庄,必过空虚山,这座空虚山,向来多虎,常常噬了人去。故意候了两日,一面打发人到影响庄去查问,一面命黄仁到我家中去查问。如此办法,近于被虎拖去之形,以防我的同堂伯叔起是非,弟兄多议论,你们就不受累了。” 尤氏听到这一夕话,痛伤肺腑,哭不转声来晕了去,移时始醒。玉坛装着不痛,长带笑容。尤氏想道:“我如何这样糊涂,不分皂白,先就乱打一阵,他即与智慧相好,亦断不至于将我赠他的东西转赠与别人;即使要赠东西,尽可买别的东西与人,那时我就什么不想一想就打得他这个样子?他为我轻身作仆,直到如今,未尝瞒我一事,亦未尝拗我—言,屡次受我责备,无论是与不是,总是他来赔罪。他如此待我,我今日给他这一顿冤屈棒。那知他吃了这一顿冤屈苦,还一些不怨,倒说身遭百杖,笑入九泉的话。死后还不要离痛我,要埋在这院子里,还替我出瞒着他家不至拖累的主意。自古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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