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作者: 佚名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她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她,说是因为她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里的规矩么?”金钏道:“她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她,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林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她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

    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您就讲给我听听吧。到底是谁给我的?”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她,黛玉没法,只有逐句念着讲给她听。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她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

    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鸣鸣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住,渐渐又讲到“毁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

    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哪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她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她还要翻老婆舌头呢。她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她好人。一个月偷给她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妈妈的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个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她接续再讲。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垅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象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冤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

    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她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在灯光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哎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吧,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她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黛玉道:“这也怪不得她,我听见她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说我就不服。”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

    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她们鬼鬼祟祟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她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嗖嗖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吧。”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镂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绡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吱晤了半晌方说还好。元妃看出她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到:“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干万不要拘礼。”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她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绡饰,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

    她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她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见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只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持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

    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悔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溶释过半,又想这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辩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竟无从审定。

    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聘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闲渐淡,寂然无见。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她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是此次钦命首题是知业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语,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提用。

    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埂峰石室深藏,却向哪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

    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见宝玉身穿僧农,笑吟吟地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到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出家去呢!”

    说着便往洞里走去,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的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是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扔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中见宝玉的话告诉她,探春道:“不是我们的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场,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情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即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儿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她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流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

    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向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办法。她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厉害向老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她一点,我们这么好的姐妹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也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

    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过,只怕她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呢?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

    探春听了更为叹服,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住,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过了些时候,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了许多话。

    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重新添置。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

    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病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她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减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吧!”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她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慢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拢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吧!”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过游廊,廊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王夫人见她淡妆素服,想起她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个模样和平日的性情,哪里象个半边人呢?”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象,宝姐姐更不象呢。”

    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天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到会成了仙呢?”

    惜春笑而不言,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魔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湘云道:“三妹妹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她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她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

    湘云笑道:“谁都象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去逛逛呢!”惜春道:“这个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时候一年到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在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不着我,哪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她那里住着吧,也好替她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

    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变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

    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湘云道:“我听说林妹妹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

    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空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她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睡到天亮,听见她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她发愁,却不料这么短寿。”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我往哪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哪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妹妹真会客气,是哪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吗?”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哪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里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她。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她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污秽,花树离枝,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吧。”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香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歌尚粘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

    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吧!天这么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落,只剩一片荒畦。控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座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娘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住,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红斗蓬,束着腰带和沾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老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她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她也要出家吗?”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她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她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反倒不如她,可见也是缘份。我改天倒要找她谈谈,看她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忽见玉钏地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吧,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猜你喜欢
  第二回 见利巧施美女计 背人假借梅花诗·南北鹖冠史者
  第十二回 巧试佳人 戏捺书生·
  第四十一回 血模糊命索一颗头 花绰约诗联三十韵·天虚我生
  第二十九回 佳子弟拜家塾先生 群丽人迎芙蓉城主·嫏嬛山樵
  第八十四回 谭绍闻筹偿生息债 盛希侨威慑滚算商·李海观
  第十九回 召王忠总兵趋炎附势 造相府太守进爵加官·雪樵主人
  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嫏嬛山樵
  第二十六回 薄幸郎贴金易色 痴心妇丧命偿冤·丁耀亢
  第08回 买媒说合盖为楼前羡慕 疑鬼惊途那知死后还魂·坐花散人
  第二十二回 乱贞心一包春药 划计策两字秋瘟·黄南丁氏
  第十二回 开药方庸医杀人 礼忏事穷僧显丑·彭养鸥
  第四十九回 向门生权词搪涂·陈端生
  第七十八回 老和尚周游地狱 病夫人喜遇菩提·陈少海
  第十七种 假都天·石成金
  第三十六种 失春酒·石成金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醉春风·江左淮庵

    《醉春风》(又名《自作孽》)书叙明万历年间,苏州顾外郎之女大姐,生平以节烈自誓,嫁张财主第三子张监生为妻,遂称三娘。张监生奢华好色,未成亲前,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大娘之女通奸,其家教书先生杨某帮闲隐瞒。及成亲,张监生仍与徐家

  • 龙阳逸史·醉竹居士

    《龙阳逸史》全书由二十个短篇故事所组成。书中所称「小官」,即江南地区对卖淫少年之惯称。《龙阳逸史》里的小官,形象丰富多元,有用尽心机攀龙附凤、有巧施诡计勾引「买主」、更有与兄弟、姊妹争风吃醋,力抢一夫者。围绕

  • 素娥篇·邺华生

    白话小说。明邺华生著。作者无 考。书成于万历年间。据唐传奇《甘泽谣》之 《素娥篇》敷衍而成。叙武则天之侄武三思与侍 女素娥的故事。着重演述房中术所谓四十三 式,每式有

  • 痴婆子传·芙蓉主人

    《痴婆子传》是明代芙蓉主人著中篇艳情小说,两卷三十三则,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以浅近文言之倒叙笔法,述少女上官阿娜情窦初开,少试私情,至出嫁后伤风败俗,乱伦淫荡

  • 美妇人·不题撰人

    民国艳情通俗小说,共五回,不题撰人。书叙从前有个少年,姓令狐,名韩樾。家里虽然是做生意的,长得却是眉清目秀,平时也有学人吟诗作词,对弹琴更是有一手。这天他到了京城来游玩,骑着一

  • 株林野史·痴道人

    清代白话中篇艳情小说,六卷十六回。题“痴道人编辑”,作者姓名、生平不详。此书清嘉庆十五年伯依保奏禁,道光二十四年的《劝毁淫书征信录》及同治七年丁日昌禁书目均著录,推断当著于乾隆年间。今存上海小说社排印本。书叙

  • 南朝金粉录·牢骚子

    书生吉庆和家遭不幸,往求父亲搭救过的穷鬼,现在南京为官的韩宏,韩忘恩负义,反相陷害。士绅赵弼邀庆和到家坐馆,遂与其子鼎铭相好。一日庆和偶遇王娟娟,艳羡思怀。不久庆和、鼎铭中试。名妓白纯秋夜救落难英雄洪一羁,与之结合

  • 金屋梦·梦笔生

    本书乃《金瓶梅》续书之一,继西门庆家族破败后,金兵南下,世事沧桑,人事巨变,只有人性之恶根不断,人心之贪淫不绝。然善恶总有相报,为恶者必无善终,这便是《金屋梦》之主旨。真可谓写透世态炎凉,尽展人心叵测,于悲观的生存态度中

  • 十尾龟·陆士谔

    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编四十回。题“青浦陆士谔撰”。陆士谔,名守先,江苏青浦(今属上海)人,为清末民初著名通俗小说家,写过二十余部白话小说。成书于清宣统三年(1

  • 贪欣误·罗浮散客

    这是一部明代短篇小说集,共六回,约五万字。每回演述一个故事。此书对了解明代市井生活有认只价值。[1] 相较于“三言”、“二拍”本书的文人化倾向更强。

  • 隔帘花影·丁耀亢

    《金瓶梅》续书的一种,它是丁耀亢《续金瓶梅》因时忌和诲淫遭禁毁后的另一种续书,约刊行于清康熙年间。小说为避免丁氏《续金瓶梅》的命运,对原书人物及情节,尤其是《续金瓶梅》中的大量有关时政的事迹作了改动,以因果轮回

  • 红楼春梦·佚名

    本书为《红楼梦》诸多续书中格调最为低下的一种。语言淫秽,情节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主,但时有色情场面出现,对于少年男女间两性关系,远较《红楼梦》更为直露,一经刊出,不仅立遭禁毁,即连大批推崇《红楼梦》的文人学士,亦同声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捣玉台·临川山人

    捣玉台,临川山人著,清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五回。临川山人,是清初著名的艳情小说家,创作有《捣玉台》和《花荫露》两本小说,人物生平不详。 且说唐朝贞观年间,百废俱兴,政通人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桃花庵·佚名

    又名《卖衣收子》、《齿痕记》、《过街楼》、《站门楼》、《明伦堂》。言苏州双竹巷富家子张才赴虎丘山玩会,遇道姑陈妙善,二人眉目传情。妙善题诗赠扇,张至庵中匿居数日,暴病身亡。后妙善生子,留诗张才遗物衣襟之内,包裹婴

  • 醋葫芦·伏雌教主

    书叙成硅因妻子都氏不育,欲娶妾而受都氏阻挠、惩罚的故事。故事建立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基础上,对女子反对男子多妻制予以讽喻。内容涉及到商人、官场、寺庵、青楼等社会各方面,且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鲜明,语言诙谐有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