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叶县民遮道留车 蒲府官怜才雪狱
一日钱女庙落成,玉公亲往行香。祭毕,回衙,与夫人云小凤正说此事,其时细雨迷濛,日色黄淡,似窗外一女子踱来踱去,以为衙中妇女,叱问之,寂无有人。是夜坐书房捡阅案牍,见灯影下一女子跪着曰:“妾钱氏女,蒙老爷洗雪沉冤,愿侍膝下。”正错愕间,忽老媪报夫人腹疼,大都是要分娩的。顷间又一丫鬟报曰,夫人生下个小姐儿了。玉公寻思这事古怪,方才这女子有影无形,言是钱氏女,直跑进夫人房里,我的女儿,莫不是他转生的么。光阴迅速,又是满月的期,取名唤做玉连钱,夫妇甚宝爱之。其年叶县丰熟的了不得,盗贼逃窜,万民乐业,囹圄为空。藉藉的政声,渐传到上司去了。三年任满,以卓异升本省汝州知州。解任的时候,百姓扶老携幼,壅塞街道,圈豚儿围着轿子哭着,曰:“爹娘生我们时,实未曾生,等到爷为我们除了三虎,有屋才住得安,有饭才吃得下,有男女才养得牢。这些时,我们才生哩。这几年,又无一些儿孝敬爷,不争爷便去呵。只是爷去后,我们的屋,依然住不安,饭呢,儿女呢,依然吃不下养不牢,不如在爷跟前撞死罢。有几个老的,先撞倒在地,玉公下了轿,亲自搀他。又见生员陈燕,领着一队秀才,深深的齐打一恭曰:“父台莺迁,安敢相阻。但生员的县,被三霸王剥丧得狠,譬如大病一般,虽蒙父台力除二竖,然大泻大汗之后,元气未复,良医难再得,旧症复萌,难措手矣。愿父台以斯民为重,爵禄为轻,乞再留三载,如大宪不允,自有某等联名保留。”言未已,又有一队妇女,捧着铁烈女的牌位嚷将来。玉公慌了,摇手曰:“你们莫嚷,本县回衙便了。”有一半人随着玉公回衙,一半人往子路津,将新官的船撑了开去。言我们要旧官,不要新的。那官无奈,只得出船头,向众拱拱手曰:“百姓们不必慌,既然要留旧官,待本县回复大宪便了。”掉转船头,扬着帆去了。又数日,布政牌下,着玉廷藻以知州职留署叶县,以慰民心。自此再留叶县三年,才得离任赴汝州。旋迁许州,五年署,彰德府一年。所至劳心抚字,锄暴安良,口碑载路。然性方梗,恒忤上官,为巡抚某所劾。罢归,居蒙化二年。复起为山西平定州知州,旋升蒲州府知府。
一日有临晋县解强盗死囚六名,过堂时,玉公一一复讯,至末一名,姓颜,名少青,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取亲供甘结细辨,是八月十五日,手持双刀,随盗魁白老鼠,白日劫潘寡妇家,分得赃八十两等语,心大疑。是夜,坐花厅,令亲随暗暗地带入这名颜少青囚犯来。须臾带至,问曰:“汝是颜少青么。”囚犯曰:“是。”玉公曰:“汝跪近些,本府有话问你。汝今年十几岁了?”囚犯曰:“犯人今年一十五岁。”又问:“汝有父母么?”囚犯曰:“犯人十岁前父母相继弃世了。”言着泪下。又问:“汝父何名?汝曾念书否?”囚犯曰:“犯人亡父是廪膳生颜伯书,犯人幼受庭训,自亲亡家落,贫无束脩,只得自己下帷呆读。”又问:“汝有妻么?”问到这里,见囚犯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继续而言曰:“父母在时,曾定下曾同知的女儿,今犯了罪,想是、想是休了。”又问汝:“言曾从父读书,本府出个对头,汝能对么?”囚犯曰:“不敢。”玉公曰:“小囚犯,本出清门,何倒倒颠颠,忍弃诗书从盗跖。”那囚犯低着头想了一会,朗声曰:“老大人,肯超黑狱,愿生生世世,甘糜脂体作奚奴。”玉公大喜:“汝对得好。汝可从头彻尾将为盗的原委从实说来,待本府超你的黑狱。”囚犯哭着曰:“犯人从小儿,不合定下这头亲事。二亲去世,孤苦零丁,曾同知欲将女儿改嫁胡进士之子,逼令退婚,犯人不肯,控在县。同知遂买属盗魁白老鼠,攀犯人为盗,贪图绝了根株,拿至县里,邑令不容分诉,横加三木,弱质书生,实挨不过,只得妄招,此是实情。望大老爷念犯人三代孤儿,不应颜氏之祀,自我而斩。纵犯人不肖,先贤何罪。”玉公曰:“待究出白老鼠真情,便有黑白,你且退〔下〕。”明日,玉公独传盗魁白老鼠,和颜霁色的问曰:“你是白老鼠么?”老鼠曰:“犯人便是。”玉公曰:“汝可将为盗的缘起,及劫潘寡妇的事,慢慢的供上来,本府宽你的罪,有一句说谎,便不能为你出脱了。”老鼠曰:“犯人父母早亡,从小在行伍中食粮,只因好赌,误了操期,黄千总将犯人打了四十,又要常例银五两。”玉公曰:“何谓常例银?”老鼠曰:“凡营中犯了例被打的,要私缴银五两,便不革粮,号常例银。当时犯人没银,革了粮,流落在街坊上丐食。后来一个相识的,唆犯人为盗,犯人自为盗后,虽劫些财帛,并不曾伤害着一个人。有余,即周济贫的。”玉公曰:“据你说来,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本府今有用着你处,你肯么?”即从袋中摸出一锭银子,赏与老鼠。老鼠磕着头曰:“大老爷真个用犯人时,即蹈火赴汤,不见怎的,那敢受大老爷的银子。”玉公曰:“你领了这银子,本府仍要细细的同你商量,你劫潘寡妇时,一行几人,为首的是你么?”老鼠曰:“为首的虽是犯人,通线的即是潘家的侄儿。连假扮公差,堵截路口的,共二十六人。”玉公一一问了姓名,并不曾说到颜少青去。玉公曰:“这颜少青,是诬攀他的么?”那老鼠先时被甜话儿哄得,都忘记这少青了。陡然听此一问,即变了颜色。惴惴的答曰:“不是诬攀,是他情愿跟犯人做的。”玉公笑曰:“鸾与鼠不同穴,他是个未冠的念书孩子,因甚认得你,你亦因甚认得他,其中的线索你纵白造极不能瞒得本府。你怎么受曾同知银子,怎么诬攀颜少青,已在本府肚里,左不过试你的心胆,有用你处。若在本府跟前犹不吐露真情,平白地陷害这无辜小孩子,便不是仗义的好汉,本府用你不着了,你想想。”老鼠寻思了半晌:“怎么曾同知的事,渠先知道,我罪已经十死无生的,我与曾同知何亲,与这小孩子何仇,他的银子已经化去了,我看这大老爷待我很好,不如实说或有好处。”遂将同知怎样嫌他穷逼着退婚,怎样以银子甜浼我教我攀他,一五一十与颜少青说的一丝儿不差。玉公吩咐将这人去了枷锁,好酒好肉的养着。立刻行文落县提少青控悔婚的原案并委能员密拿曾同知到府。谁知这同知恐事有参差于少青起解日,即将女儿舁到胡进士家成了婚了。曾同知拿到案时,自有白老鼠对着,不由不招的。画了招状,示了堂,判立了文案,将曾同知办个贿盗攀良的罪,将知县参了。白老鼠等,依旧问了白日强劫的死罪。〔审〕完潘寡妇案,又自解宦囊,给银五十两与颜少青归家作念书膏火。是时三街三市无不传颂知府贤能,早有风声吹到那新巡案耳朵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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