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活遭瘟请尝稀味
风流尝尽风流味,始信其中别有香。
五味调来滋味美,饥宜单占饿中会。
说琪生好事将成,为书童惊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来,就觉头眩,意欲再去复睡片时,只见轻烟拿着一帖进馆。琪生展看,却是一首小词:
刘郎误入桃源洞,惊起鸳鸯梦。今宵诉出,百般愁。觌面儿教人知重,灯前说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种。
携云握雨颠鸾凤,好事多磨弄。忽分开连理枝头,残更挨尽心如痛。想是缘悭,料应薄幸,不为妒花风。
右调《一丛花》
良人心鉴辱爱妾邹雪娥敛衽制琪生把玩,喜动颜色,对轻烟道:“昨晚心胆皆为蠢奴惊破。临后进来门却已关,几乎把我急杀。今早起来身子颇觉不爽。又承小姐召唤,今晚赴约。贤卿须来迎我一迎。”轻烟道:“我们吓得只是发战,老早把门闩好在里面,担着一把冷汗,哪里晓得这样的事。”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摸琪生额上,道:“有些微热。不要到风地里去,须保重身体要紧。我去报与小姐知道。”琪生道:“我这会头目昏黑,不及回书。烦姐姐代言鄙意,说今晚相会,总容面呈罢。”轻烟点头,急急而去。
琪生才打发轻烟进去,转身书房,愈觉天旋地转,眼目昏黑,立脚下住,忙到床边倒身睡下,将帖压在枕下。不一时浑身发热,寒战不已。邹公闻知,忙来候问,延医看视。药还未服,只见素梅、轻烟二人齐至问候,手中拿着两个纸包道:“小姐闻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来致意相公,教千万不可烦躁,耐心调理,少不得有时,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罢。若有空时,小姐自己出来看你。俟你玉体少安自然来相约,今日切勿走动。这是十两银子,送你为药铒之用,这是二两人参,恐怕用着。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对我们说,好送来。她如今亲自站在角门口候信。你可有什话说?”琪生感激不尽,泣道:“蒙小姐与姐姐这番挂念恩情,我何以报答。与我多多拜上小姐,说我无大病,已觉渐好,教她不要焦心,减损花容。少刻若能平复,晚上还要进来,再容当面拜谢,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来取讨,不劳费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轻烟就将参银放在琪生床里,素梅又替琪生盖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热,恨不能身替。怕有人来,含着眼泪致嘱而去。琪生刚欲合眼,适郑飞英同平君赞二人来探望。见琪生病卧,就坐在床边问安。邹公也出来相陪。琪生见二人来至,心中欢喜,勉强扶病坐起。平君赞就去拿枕头,替他撑腰,忽见枕下一帖,露出爱妾两字来,就当心暗暗取来放在袖中。与琪生谈了一会,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这女子怎么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当日原是我两人同见,焉知她不属意于我?你却独自到手,教我空想。殊为可恨!” 就心内筹算。在外踱了一会,进来约飞英同去。邹公因二人路远、意欲留客。君赞道:“只是晚生还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后来取扰罢。”琪生亦苦苦款留。飞英也道:“我们与祝兄久阔,又未竟谈,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贤主人爱客,我们明日去罢。”君赞道:“小弟原该奉陪,但有一舍亲赴选,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饯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么只在热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这等势利?”邹公与飞英大笑。
君赞闻言,如刀钻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强陪笑道:“不是这等说。小弟还要修一封书,寄进京去候个朋友,不专为一饯而行。再不然,可留飞英兄伴兄一谈,小弟明日再来把臂如何?”飞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误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罢。”君赞随即别却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无大病,因连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惊,着了些气,一时发作。医生用些表散药服了,就渐渐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瞆时所放,竟影也记不得。虽不能作巫山之想,却因身体尚未全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进去,遂与飞英谈心,倒也没有挂碍。飞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诸人时常偷隙问安,自不必说。
且说君赞在路上切齿恨道:“这穷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学,所以与你相好。你倒独占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够了,你反当面讥诮我势利,剥我面皮。亏得我还有些家私,难道反不如你这穷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无礼,好生轻薄,可恨可恶。须摆布他一遭。那个好女子,可惜是这穷鬼独占。我怎地设个法去亲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内左思右想,再无计策。固又取出诗帖展玩,一发兴动。正是一极计生,忽然点头道:“必须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万无不妥。”赶至家中,做起一张揭帖,央人誊清,放在身边。
次日又到琪生馆中。君赞假作惊慌之状,道:“昨日失陪,负罪不浅。今日特来报兄一大祸事,作速计较。”就袖中取出揭帖,递与他看。琪生接过一看,写道:
揭为氵㸒厕宫墙,污蔑纪纲,大伤风化秽法事。今有恶衿祝琼,虽读孔圣之书,单越先王之礼,不思捉笔跳龙门,惯为钻穴,哪想占鳌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卖俏班头,宣氵㸒领袖。邹氏翁里中仁德,为怜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兽,拍假馆以吞凤。既已升堂,复入乃室。不止窥穴,又逾其墙。搂处子,邹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欤。乞其不足,更有不可知者。又顾之他扶之,何必问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犹宽其责。先强后从,于士人更何其诛。几属同人,鸣鼓而攻犹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伤?于是谨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氵㸒衿,以肃闺化。是揭。 琪生不看则已,一看就惊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语,气得发昏,汗如雨下。君赞道:“此一张是我看见,故此揭来,外边不知还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儿戏,关系两家的身家性命。盟兄快些筹画要紧。小弟告别。”琪生扯住说道:“兄且不要去。为今之计,何以策我!” 君赞道:“此事邹老想未必知。若得知时,怎肯与兄甘休?我想别无计较,千着万着,走为上着。乘他未知快些走罢,此是妙计。”琪生道:“若是走时,家里是藏不得。还是到哪里躲避好?”赞道:“既没处去,且到我家去住几天,再作区处。”琪生再不细详其理,一昧恐惧,遂弄得没主意。就悄悄带了书市,急跟君赞到家。君赞就安他在外面书房内住下。
琪生暗想:“遭这祸是哪个起的?这揭帖又没名姓。我这事神儿不知,外边人怎么晓得?就是晓得,与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头不着。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害了小姐与轻烟、素梅三人性命。岂不教我痛杀,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听消息何如。”思来想去不觉大哭。到次日,就打发书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爷奶奶问时,只说相公是因个朋友有要紧事,约往象山县去,不得回家面说,却叫小的来说。
你也不必来了,切不可说我在这里。万一邹家有人来问,也是如此答应,不可有误。”书童应声而去。
不说琪生在平宅。且说邹家不见琪生主仆二人,好生惊异,只道有要紧事到象山去了。邹公也就不问,不在话下。单说君赞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琪生藏在自己家里,私自想道:“这畜生虽然调开,只是我怎么到邹家与小姐相会?就是相会怎能使她必从?”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抚她情诗。到明日晚上,竟悄悄进她房中,若顺我就罢,若不从时,我将此帖挟制她,不怕她不从。岂不妙哉?”于是备酒到书房,与琪生同饮,慢慢试探他的事情,往来的路径门户。琪生是个忠厚人,见他患难相救,信为好人,遂尽情告诉,一毫不瞒。君赞甚是洋洋得意。正合着两句古语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赞出城,到蒲村先寻了着脚之所。到晚,带着情诗往邹家后园来。时值十月下旬,没有月色。君赞为人,素性畏鬼。 这日为色所迷,大着胆前来。才转过儿家门首,忽闻背后悉索之声。却是自家衣服上挂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响。他哪里晓得?天又罴,暗听得背后响,回头又不见人,登时毛发皆竖。还强挣扎往前行走,响声渐渐紧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 及站住听时,又不响了。及移步走时又响起来,吓得浑身汗如雨下,被风一吹,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一发着忙,将自己额上连连拍几下道:“啐!啐!” 假意发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来近吾!我是不怕的。”口虽如此说。却心慌意乱,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乱走。脚底下却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响得高,严然竟像有个人赶来一般。他初时还勉强挣挫,脚步不过略放快些,到后来听得背后响声越狠,只不离他,就熬不过怕,只得没命地飞跑起来。谁想这件东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时,这东西在他脚上身上乱撞乱打。他见如此光景,认定是个鬼来迷他,只顾奔命,口中乱喊:“菩萨爷爷救我!” 心虚胆战,不料一个倒栽葱,跌在粪窖里。幸喜粪只得半窖,只齐颈项淹着,浑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来。欲待喊叫,开口就淌进屎来,连气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晓,幸一个人来出恭,才看见,即去叫些人来捞起。君赞站在地上,满头满脸屎块只是往下滚来,还有两只大袖,满满盛着,一毫未动。连连把巾除丢地下,将衣服脱下,到河边去洗脸洗身上,却没有裤子换,下身就不能洗。远近人来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个不止,俱怕腌脏,谁来管他。起先粪浸之时,粪是暖的,故不觉冷,如今经水一洗,寒冷异常。登时发起战来,青头紫脸,形状一发难看。正在危急之际,邹公领着家人,拿衣服来与他换。原来邹公家住在前边,有个小厮也来观看,认得是君赞,回去做笑话报与邹公。邹公就忙来救他。见君赞恶状难堪,忙问其故。君赞又羞又恼,答道:“昨夜为鬼所逐,失脚跌下去的。”邹公笑道:“哪里有这事。”吩咐家人:“快将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净。”家人去取衣服,却提起一根大刺针条子来。邹公大笑道:“我说哪里有鬼逐人之理,原来是这件物事。平兄为它吃了苦也。”君赞方才明白,又气又苦,又好笑。
邹公遂同君赞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赞暗思道:“我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缘法辐辏。但只是没有情诗,就没了把柄,怎么处?”又道:“罢罢!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万一做出来不妥时,就恶失了这老者,也不为稀罕,难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侥幸妥贴,也不枉我这一番苦楚。”算计已定。直到晚上,待邹公进内,人已静悄,他却寻路一般,也到角门口。角门关得紧紧。他就将门弹了两下。恰好素梅在阶沿上玩耍,听得门响,走来问道:“是谁?”君赞道:
“我是琪生。”素梅一时懞懂不察,闻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时。忙将门开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问道:“你是哪个?”君赞道:“实不相瞒,我是平君赞,来见小姐的。”素梅怒道:“该死胡说。还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粪坑!”君赞见骂得切实,顿足道:“葬你粪坑!这句话骂得我刻毒,骂得我狠。我也哪里寻这样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强,有把柄在我手里。好好叫小姐出来便罢。不然,我若恼起来,叫你们俱不得干净。”素梅见他话里有来历,便道:“你既要见小姐,且站在门外,待我通知,再来接你。”君赞见她口软,以为中计,料道必妥贴,点头簸脑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说来。”素梅依旧将门关上,跑来对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绽落在早间那个平臭驴眼里。他公然来硬做,好生无状。怎么回他?”雪娥吓得啼哭起来。轻烟也急得没法,想一想,生个急智,对小姐道:“说不得了,我有一计在此,万一事声张,我与素悔自去承当,决不累小姐。”雪娥拭泪道:“你有何计?”轻烟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则声,只凭我与素梅做来便见。管叫地又做落汤鸡回去。”因走向素梅耳边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计。我去招他来。”轻烟待素梅出来,就将外门闭紧。素梅走去复开角门,抱怨道:“我为你去说不打紧,倒将我一顿肥骂。”君赞道:“她难道不怕死?”素梅道:“你这人,原来是个活现世报。哪里有外人欲见小姐,倒教丫头去明说的理?纵欲相见,也避嫌疑,自然不肯。”君赞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个伶俐好人,说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进门来。素梅将角门仍旧关好,同他到外门口。君赞就去轻轻一推,哪里推得动?问素梅道:“怎么得进去?”素梅低低说道:“旁边墙上有个雪洞。你从那里进去,甚便。”素梅就领他到洞边。君赞见雪洞其小,只好容一身。里面却明幌幌地点着灯。君赞道:“也罢。我从这里进去,你须撮我一撮。”素梅当真将他身子撮起,君赞遂探头钻入雪洞。将及半截身子之时,素梅咳嗽一声。里面轻烟早将他头发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住。君赞两只手又紧紧地挤在雪洞里。内外齐齐往下发狠捺住,几乎连肚肠俱磕出来,君赞两头受亏,疼不可忍。正待要叫喊,只见轻烟一手揪发,一手拿着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脸上刺一下道:“你若则则声儿,我立时截断你的咽喉子!” 君赞连忙道:“我再不敢则声,千万莫动剪子!只求略放松些,我肠子已压出。”又叫道:“外边的好奶奶,我的脚筋已被磕断,再不放松时,我的屎就压出来了。”一会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从今再不敢放肆,求饶我罢。我浑身疼死也。”疼得叫苦连天,将“娘娘”、“奶奶”无般不叫。雪娥在旁倒转怒为笑。轻姻数说骂上一会,问道:“你说把柄在哪里?”君赞道:“其实有诗一首。昨日被压得烂,一时没有。”轻烟与素梅不信,将他遍身乱搜,果然没有。轻烟道:“你怎么敢进来无状?好好实说我就饶你。若有半字糊涂,只是槊死你便罢。”君赞不肯实说。轻烟与素梅就尽力齐往下只一捺,君赞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轻烟将他脸上又是一剪子。君赞骨节将苏,头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将得诗做揭帖、吓他逃走、自己进来缘由直招。三人也暗自吃惊,又问道:“闻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为此事躲避么?”君赞道:“正是。”轻烟又叫小姐将笔砚接过来,又取一张纸放在他面前,却将绳一根从雪洞内塞过去,叫素梅将他两脚捆紧,又带住一只在手,又将一根绳扣在他颈项,一头系在脚上,然后将他一只右手鹓出,对他道:“你好好写一张伏状与我,饶你罢。”君赞见她手段,不敢违拗,忙拈笔问道:“还是怎样写?” 轻烟道:“我说与你写。”君赞依着写道:
立伏状。罪衿平襄成于四月初八日在青莲庵遇见邹清泽家小姐,遂起氵㸒心,妄生奸计。不合诬邹氏与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飞造秽言,色藏祸胎,挑起衅端,欲使两下兴戈,自得渔翁之利。不料奸谋不遂,恶念复萌。又不合于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绣房,意在强奸。邹氏下从,大喊救人,竟为家人捉住,决要送官惩恶。是恶再三恳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恶廉脏。此情是实,只字不虚。恐后到官无凭,立此伏状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状罪衿平襄成写完又叫打上手印。轻烟交与小姐收好。却笑对君赞道:“死罪饶你,活罪却饶不得。待老娘来伏事你。”遂将他头发剪得精光,又一手扯过净桶,取碗屎,将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满满,把黑墨替他打一个花脸。然后把绳解开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墙下。素梅还怕他放赖,匆匆跑过来,相帮轻烟掇着净桶出来,一人一只碗,把屎照君赞没头没脸乱浇将来。君赞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见她二人来浇屎,急急抱头跑出角门,如飞而去。
轻烟二人闩上角门,一路笑将进来。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进房议论,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滞象山。怎地寄信与他,叫他回来?三人愁心自不必细说。闲话略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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