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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婿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作者: 郭则沄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
  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他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
  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怡红院行那占花名儿的令,他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他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那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改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儿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罢。”探春道:“我回去瞧罢,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他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儿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他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暧,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烦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学》、《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
  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怡红院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上孟》了。我奶奶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爷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祝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里呢?”宝钗回至怡红院,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像跟二爷那样喇糊。”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那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
  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候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阖族闻知,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
  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罢。”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像他兰哥哥功名顺遂罢。”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又稍坐一会,便向代儒告辞先回。
  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贾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琮、贾珩、贾瑝、贾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凹、贾荔、贾蔚、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桢、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
  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姿质顽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馆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的了。他们看贾蕙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又是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罢,往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像是念书的孩子。”
  贾蕙答应了。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在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
  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朱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罢。”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宝钗道:“我约他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他罢。”那天,便采些窖里新烘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们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他,问他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他尝个新鲜罢。”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
  宝钗问他三姑奶奶都好么?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他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他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他,教给他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
  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花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他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到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鸡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他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探春道:“你想的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那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罢。”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就要走,探春那里肯放,又留他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怕哥儿们终日闷在书房,未免欠些活泼,每至功课完了,总要叫丫头们领着他们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年分,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衡,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原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咧,公羊咧,骚体七体咧,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兴,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巨公,勋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平,循循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驳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之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
  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内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薛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式。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他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治。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
  邢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
  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闸柳阴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丛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像帐底美人似的。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列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
  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丛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那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环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坐。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王夫人道:“上月去接他,他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罢。”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他,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他出个主意,教他坐大轿回来,他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
  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他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常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竟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他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
  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他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那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坐相陪。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另吃斋。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像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这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他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宝琴从首座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他们闹去罢。”
  宝琴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覆,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纹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他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随后李绮和邢岫烟掷的对点,李绮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绮道:“横坚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他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纹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覆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箸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着,充新鲜的卖罢?”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侮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啦!”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过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罢。”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
  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作,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丹”。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誉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青色)潋滟生春,乃梅氏亲自酿成送与宝钗的。
  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曼吟细饮。
  宝琴拈了阉,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集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是太常老道罢,咱们另斟一杯供供他。”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像你这们卤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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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清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烟水散人撰。书叙明朝成化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旧家子弟名魏容,表字玉卿,年方十七,生得面白唇红,神清骨秀,又有满腹文才,然一心娶美女为妻,故未曾婚配

  • 宜春香质·醉西湖心月主人

    《弁而钗》、《宜春香质》同为“醉西湖心月主人”所著,不同的是《宜春香质》从反面人物人手,强烈谴责孙义(《风集》)、单秀言(《花集》)、伊自取(《雪集》)等人的朝三暮四、见利忘义,乃有被踢打、抽肠致死,或罹患疮毒自尽

  • 鱼水谐·不题撰人

    《鱼水谐》,明清艳情小说,共十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成化年间,江西南昌府富春县四都庄有一财主,姓章名芒,字瑞生,为人厚道,心底善良。家有贤妻何氏,生得二子,长名安杰,次名顺发。这章家

  • 浓情秘史·不题撰人

    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一回,不题撰人。序曰:常观氵㸒词渎书,多描写氵㸒情,不归于正史,观之者易入于邪思。惟《浓情秘史》一书,情词雅致,趣味弥长,令人观之不厌,亦且终归劝善改过,久有益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

  • 龙阳逸史·醉竹居士

    《龙阳逸史》全书由二十个短篇故事所组成。书中所称「小官」,即江南地区对卖淫少年之惯称。《龙阳逸史》里的小官,形象丰富多元,有用尽心机攀龙附凤、有巧施诡计勾引「买主」、更有与兄弟、姊妹争风吃醋,力抢一夫者。围绕

  • 蜜蜂计·储仁逊

    《蜜蜂计》,清代人情小说,共十回,作者储仁逊。主叙汉代董生才被继母使蜜蜂计陷害及其婚姻故事。

  •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脂浪斗春》,明清艳情小说,凡七回,不题撰人。叙述大明正德皇帝禀性风骚,赋情潇洒,一日退朝无事,便睡在龙床上,梦与美女相会,便意欲下江南寻美女。游至苏州,先与渔姑、凤姐行鱼水之欢

  • 闹花丛·吴敬所

    《闹花丛》是清姑苏痴情士的小说。叙述了明代弘治年间,南京应天府上元鼎官家子弟庞文英,与五个女子的恋爱婚姻和风流韵事。庞大英才高学富,貌美年少,美女纷至沓来,主动地投怀入抱

  • 续金瓶梅·丁耀亢

    《续金瓶梅》全书六十四回,明遗民丁耀亢著。述《金瓶梅》主要人物托生再世、以了前世因果报应故事。全书以《太上感应篇》为说,每回前有引子,叙劝善戒淫说;以宋金征战为历史背景,描摹金人南下、汉人受苦之状颇多,甚为动人;然

  • 痴婆子传·芙蓉主人

    《痴婆子传》是明代芙蓉主人著中篇艳情小说,两卷三十三则,大约创作于明代万历四十年(1612年)前。以浅近文言之倒叙笔法,述少女上官阿娜情窦初开,少试私情,至出嫁后伤风败俗,乱伦淫荡

  • 枕上春·不题撰人

    《枕上春》,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二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嘉靖年间,江南镇府城内,有一富家,专营药材,家业颇丰,此人姓李名寿辰,年已三十五岁,娶妻木氏,业已三岁,生得一子,年方十七岁,名唤李祝

  • 桃花艳史·佚名

    清代白话中篇世情小说。六卷十二回,作者不详。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合影楼刊本,封面题《新刻桃花艳史》。每卷两回,卷首又题《新编桃花艳史》,无序跋,当为清代前期或中期的作品。小说叙唐代少女金桃儿与才子李辉枝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