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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水廊月影卜夜联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作者: 郭则沄

  话说会真园里众姐妹们,在小琼华涵万阁下凭栏赏月。史湘云初次来游,又是喜欢,又是伤感,对黛玉说道:“那年中秋联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乐了,不料还有今日之聚。你们都有了归着了,只我尚在尘世苦海之中。这一回去,说不定几时再来呢!”言罢,不胜慨然!黛玉道:“你几时要来,我就去接你,这有什么难处。若想联句更容易了,咱们眼前就有五六个人,二姐姐虽不大做,也还可勉强。比那回咱们俩彼此对垒,就强得多了。”
  宝玉听了大喜道:“我就取笔砚去。”宝钗笑道:“你又忙的是什么?从来联句最难得好,咱们也做了好几回,虽有佳句,通首总不一律。还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凑的居多。今儿又是对月联句,印板的文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各人分韵呢。”迎春道:“联句分韵都好,只别拉上我,还当我的誊录罢。”湘云道:“宝姐姐毕竟名心太重,咱们随兴凑几句,又不要刻集流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况且,前后赏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个人只许做一首对月的诗,那老杜为什么做了‘落月满屋梁’,又做‘今夜鄜州月’,你五个字,挤也挤出来了。”尤二姐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阁上看明月’罢。”湘云道:“这就很好,倒像个会做诗的。二姐姐你对上一句,再凑上一句,就没有你们俩的事了。”迎春笑道:“凑什么呢?我可只有十个字‘栏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没’,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宝玉道:“快取笔砚写上罢。不然,歇一会儿就会忘了。”
  晴雯在旁说道:“阁子里就有文房四宝,我刚才瞧见的。”
  说着,便走进阁内取了出来。宝玉拣了一张五云笺,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写出。头一句注上一个“尤”字,次二句注上一个“紫”字。湘云道:“这该蘅芜君了。”宝钗笑道:“我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扑地树阴低,分舫歌弦载。
  黛玉道:“好个‘扑地树阴低’,确是月下实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宝玉照着写了,注了“蘅”字。又对黛玉道:“你别尽着闲批评,这底下就该着你了。”黛玉望一望阁前风景,随即念道:安炉茗具赍,帘开围菡萏。
  湘云道“‘帘开围菡萏’五字如一幅画儿似的,非潇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笔,只是难对。”又沉吟一回,方念道:棹过划玻璃,四面烟霏合。
  宝玉都写了,自己续道:
  千寻斗柄齐,境疑通玉宇。
  黛玉道:“那有这么高呢?这就该打。”宝钗道:“句子虽不见佳,还不算大毛玻且放着,随后再斟酌罢。”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闺,临水先移榻。
  黛玉道:“你这句倒是实话,也还新颖。”又接着吟道:连花欲隐梯,云阶闻细语。
  宝钗道:“两句都好,难为他怎么想到,又做得如此细腻。”
  湘云笑对宝钗道:“我替你说了罢。”便吟道:雾幌慰分栖。
  宝钗道:“你何必学那轻嘴薄舌呢,我替你续一句解解秽罢。”即吟道:银海摇琼浪。
  宝玉笑道:“你们做得太快,我这枝笨笔怎么追得上?”
  说着,赶忙写完了。又是香菱紧接着吟道:珠帘拂彩霓,谈深怜去祝湘云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见近来大进益了,只怕我还对不过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栏看月,此刻走过来,见宝玉赶着誊写,急得满头是汗,便道:“宝兄弟,我替你写罢。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干得来。”宝玉如得救星,连忙站起一伸懒腰道:“今儿才知道誉录也不容易当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写。只听湘云吟道:兴至惬招携,梦趁游仙枕。
  黛玉忙接吟道:
  情如刮目蓖,攀幽随野鹤。
  湘云道:“你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说些别的,净扣住了赏月,可有多少生发呢?”香菱道:“我接一句罢,照影笑寒医。
  你们看用得用不得?”宝钗道:“这句不但好,连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着赏月,真见出工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刚瞧见水里有两只水鸟的影子,是他帮了我了。”宝玉道:“这倒要好好的接一句,我想五个字是:籁净诸天近。
  你们看可好?”湘云道:“好可是好,只是有点和尚味儿!”黛玉笑道:“云丫头,我倒要问你,那和尚是什么味儿?
  你怎么捉摸出来的?”湘云笑道:“颦儿这嘴真真该打。”宝钗接着吟道:烟横半镜迷。云中青桂岭,黛玉道:“上句真刻画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宝钗道:“长排也得有些色泽才称呢。”湘云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绿杨堤。
  黛玉忙接道:
  河汉生微峭。
  湘云又接道:
  涟漪绝点生,流光移凤柱。
  宝钗笑道:“你们这样抢法,别人就不用联了。”香菱笑着续吟道:漙露沁鸾袜。
  宝玉指着玉带桥边一只船,正往这边撑过来,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赶来呢?”黛玉道:“别是老太太也赶来赏月,咱们的诗就做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桥迥通灵鷁,湘云笑道:“这只船又帮了他。”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让我接罢。”念道:村遥隔曙鸡。楼台涵远近,黛玉笑道:“抢着做也不见好。”宝钗又接吟道:岚霭界东西。
  正要吟下去,只见好只船已撑近了。原来凤姐鸳鸯二人都在船头坐着,宝玉见了忙唤道:“:凤姐姐,鸳鸯姐姐,你们也高兴赏月来了?”凤姐笑道:“我们那是赏月呢,老太太叫我们来抓你的。”
  一时船拢了岸。他们二人上来,慢慢从月地走到阁上,说道:“这里看月真爽亮,你们倒会乐,老太太可不饶你们。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点凑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儿请来,才勉强凑上了。刚才摆晚饭,老太太又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来?一定又到那里玩去了。宝玉是贪玩的,史丫头大远的来了,也只顾玩,不到我这里说说话儿。你们去知会他,明儿可不许走,我还要和他们乐一天呢。”鸳鸯道:“二姨儿又不在这儿,可上那里去了?”迎春道:“他的晴雯紫鹃几个人都在阁子里说话儿呢。”鸳鸯便走进阁去,大声道:“你们这里有新二奶奶么?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诸人都吓了一跳,晴雯笑道:“鸳鸯姐姐,你这时候不睡大觉,来这里吓唬人玩?”鸳鸯道:“真的凤二奶奶来了,谁说瞎话呢。”
  尤二姐忙至廊下见凤姐,凤姐笑道:“你又不做诗,尽在这儿干什么,跟我先家去罢。”湘云笑道:“谁说他不做诗,刚才也做了一句。今儿连你也得做,不做可不许走。”凤姐笑道:“你们推我做监场御史,又瞒着我私自起社,我不罚你们也就罢了,还要迫着我做诗。”湘云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风紧’就不错,今儿再来一句。”凤姐笑道:“别看我不会做,倒还会抓,抓来的就算。刚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颗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罢。”黛玉道:“这也很新鲜,家里没人就是他罢。”宝钗道:“只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诗。”凤姐又坐了一会,笑对黛玉道:“我们要家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人家大远来的,一刻千金,那像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这是什么话!宝姐姐还不撕他那张嘴。”凤姐大笑,唤出鸳鸯,带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
  众人送至岸旁,看那船开去,重回到廊子上。那时月轮如水,照着层栏高阁,真似琼楼玉宇一般,各人衣裳上都像加上一层银粉。侍女们拿出点心,大家各拣爱吃的随意用些。湘云笑道:“咱们吃过点心且不表,再整对月联句的人罢。”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写上,注上一个“凤”字。宝钗道:“那柳树底下黑魆魆的,是什么东西?”香菱看了许久,道:“那是两只鹤在树底下睡着了。”湘云道:“我倒得了一句:林阴鹤羽睡。”
  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学的,随处触机。这句诗倒很好,我赞你一句:心闲观物妙。何如?”宝钗道:“我也赞他一句:思隽会天倪。”
  宝玉笑道:“你们净是闹着玩,那是做诗呢?我正经做一句:抹粉如临镜。
  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
  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
  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
  又把敷余的夹纱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盏。
  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先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
  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罢,别叫主人讨厌。”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鶗,疗渴鸬鹚。
  宝钗也吟道:
  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
  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
  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也歇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女奚)。
  众人听着都笑了。香菱又续吟出句道:
  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
  香未烬金猊,良会欢巾舄。
  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罢。”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畛畦,蓬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
  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祝他苦心学诗,真让他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于蓝呢。少时,迎春写完。
  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他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呢,咱们各自家去罢。”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着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玻璃世界。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他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关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那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借着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着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罢。”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像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罢。”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取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做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他寄爹呢,等一会,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罢。”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
  好一会,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听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定钗,也深喜他温柔稳重。先问他那天做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
  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有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
  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环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环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罢。”宝钗站起谢了。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
  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常如今地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
  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玻”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那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
  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坐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三事。转过博古帘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账。”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贾母笑道:“我到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他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
  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儿碰见,还约他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他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罢。”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幺合斗起来。
  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
  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工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账,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他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作一首诗,更要人和。
  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的味,这种诗大可不作。
  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
  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
  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那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罢。”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
  等了一会,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
  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
  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像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罢。”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他。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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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美缘全传》是一部著名的言情小说,在刊刻之初名气较大。书中写书生冯旭与五位美人的姻缘故事。其中,主人公几经周折,历尽磨难,最后并娶五美,成就“五美缘”。

  • 欢喜缘·寄侬

    欢喜缘,明清中篇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寄侬撰。话说南朝齐梁时代,姑苏为鱼米之乡。在枫桥左近有一渔户,姓张名通,娶妻赵氏,老而无子,只生一女,名叫可儿,生得秀媚无比。这一年可儿长到

  • 碧玉楼·竹溪修正山人

    清代长篇白话艳情小说,十八回。题“竹溪修正山人编次”,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今存积善堂刊本。似出嘉庆间。后来的排印本名《帏中采》。书叙河南清城富户王百顺,娶妻张碧莲。百顺未能遂碧莲之欲,为吴能怂勇,出外求方

  • 桃花庵·佚名

    又名《卖衣收子》、《齿痕记》、《过街楼》、《站门楼》、《明伦堂》。言苏州双竹巷富家子张才赴虎丘山玩会,遇道姑陈妙善,二人眉目传情。妙善题诗赠扇,张至庵中匿居数日,暴病身亡。后妙善生子,留诗张才遗物衣襟之内,包裹婴

  • 飞花艳想·刘璋

    《飞花艳想》作者是樵云山人(清),道光年间刊本又改题为《鸳鸯影》,是中国古代十大禁书之一,本书所写风情,多涉淫荡,属才子佳人小说的“旁流”典型。除艳谈性经验及性感

  • 桃花影·烟水散人

    明清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烟水散人撰。书叙明朝成化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旧家子弟名魏容,表字玉卿,年方十七,生得面白唇红,神清骨秀,又有满腹文才,然一心娶美女为妻,故未曾婚配

  •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明清通俗白话艳情短篇小说,共十二回,不题撰人,该小说题材与《欢喜冤家》中的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有渊源关系。书叙江南某地寺庙里的几个和尚,六根不净,凡心难泯,或伺机与

  • 桃花扇·孔尚任

    《桃花扇》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将明末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悲剧的结局突破了才子佳人大团圆的传统模式,男女之情与兴亡之

  •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清代中篇白话艳情小说,十二回。题“江海主人编次”。江海主人待考。今存“醒醉轩”刊本。本书实为《巧缘艳史》之续集,参见《巧缘艳史》。《艳婚野史》主要叙两个故事:一出《欢喜冤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