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正文

第三回 一念狂痴追驰篷面女 三朝饱暖留恋窃钩人

作者: 张恨水

世人饮食之欲、男女之欲,本来不因为贫富有什幺区别,但是饮食男女这四个字,却因各人的环境,有缓急之分。洪士毅现在的饮食问题,比较得是重要一点,所以他在碰了两个钉子以后,也就不再想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女郎。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已经回来销假,士毅也就要歇工回去,临走的时候,老门房要他进去辞一辞各位先生。士毅本打算不去,转念一想,认识认识这里的先生们,究竟也是一条路子,假使这老门房有一天不干了,自己便有候补实授的希望呀。

如此想着,便和老门房进到办公的地方,和各位先生们招呼一声,说是要走了。其间有个曹老先生,说是士毅一笔字写得很好,问他念过多少年书?士毅叹口气道:“不瞒老先生说,我还是个中学毕业生啦。穷得无路可走,只得给你们这位老工友替上几天工,暂饱几天肚子,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呀!”曹先生手摸了胡子,连点几下头道:“穷途落魄,念书人倒也是常事,我们这里倒差了个录事,两个月还没有补上,你愿干不愿干?若是愿干,一月可拿十块钱的薪水,不过是吃你自己的,比当门房好不了多少,只是名义好听一点罢了。”老门房不等士毅答应,便接着道:“谢谢曹老先生吧。他老人家是这里的总干事,差不多的事情,用不着问会长,他就作主办了,你谢谢老先生吧!”士毅本来就没什幺不愿意,经不得老门房再三再四地催着道谢,只好向老先生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多谢先生了。我几时来上工呢?”曹老先生道:“我们这里的事情,并无所谓,明天来上工可以,过了十天八天来也可以。”老门房又插嘴道:“就是明天吧,他反正没有什幺事情,让他来就得了,老先生你看看怎幺样?”曹老先生微笑着点头,只管摸胡子。士毅觉得事情已经妥当了,很高兴地就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一早的便来就职。往日由会馆里到慈善会来,都是悄悄地出门,心里只怕同乡猜着,依然没有饭吃,是满街找饭碗去了。

今天出门,却走到院子里高声叫道:“刘先生,我上工去了,等我回来一块儿吃午饭吧。”他那声音正是表示不到满街去找饭碗了。事情大小,那都不去管它,只是有个很合身份的职业,很足以安慰自己了。他自己替自己宣扬着,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幺快活,走到街上,只看那太阳光照在地上是雪白的,便觉得今天天气,也格外可爱。大开着步子,到了慈善会,见过了曹总干事之后,便在公事房的下方一间小屋子里去办事。其实这里是窄狭,而又阴暗的,可是士毅坐在这里,便觉得海阔天空,到了一个极乐世界,抄写了几张文件,也写得很流利的,没有一个错字。虽然这不过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可是在他看来,这无异乎政客运动大选,自己当选了大总统,心满意足,这地位已经没有法子再向前进了。

这样的工作了一个星期,应该休息一天,会馆里许多青年职员,一早就走了。几个候差的人,也各个出去,全会馆竟剩自己一个人。现在已不是从前,用不着满街去找皮夹子,也不能带了钱满街去花费!自己便懒得出去。在屋子里写了两张字,又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旧书,又搬出一副残废的竹片牙牌来,在桌上抹洗了多次,总是感觉得无味。直挨到五点多钟,会馆有人回来了,找着他们谈些闲话,才把时间混过去。往日整日清闲,也无所谓。现在不过有了十几天的工作,偶然休息一天,便感觉得清闲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做什幺事情才好。这个星期日子,算是过去了,到了第二个星期日子,早早的打算,自己可以风雅一点,花五分洋钱,买张公园门票进去玩玩。自己一个人,很快地吃过了午饭,匆匆地就跑到公园里来。到了公园以后,绕了半个圈子,就在露椅上坐下,自己说是风雅也好,自己说是孤寂也好,决没有人了解,觉得太无意味。看看游园的人,男男女女,总是成双作对,欢天喜地的。这种地方,一个孤零的人,越是显得无聊了。但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竹布大褂子,洗得成了半白色,胸面前和后身的下摆,都破了两个大窟窿,打两个极大的补钉,摸摸耳鬓下的头发桩子,大概长得有七八分长,自己虽看不到自己的面孔,可是摸摸下巴颏,胡桩子如倒翻毛刷一般,很是扎人。心想,这种样子,还能和现代女人同伴游园,那未免成了笑话。看看自己这种身份,当然还只有找那捡煤核女郎的资格,虽是碰过她两个钉子,然而和她说话,她是答应的,给她钱,她也接受的,当然她还是可以接近的一个异性。这有什幺踌躇?慢慢去和她交朋友得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那位姑娘,是不能离开捡煤核的生活的,到了秽土堆边,自然可以遇着她,所以径直行来,并不考量,以为一到那里,彼此就见面了。可是天下事,往往会和意见相左,那煤堆散乱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就是不看见那姑娘,本待问人,又怕露出了马脚,自己徘徊了一阵,不曾看人,那秽土堆上的人,倒都张望着自己,心里一想,不要是看破了我的意思吧?于是一转身待要走去,可是正要走去,土堆上的人,忽然哄然大笑起来。自己并不是向来的路上回去,这样向前走,一定是越走越远。然而很怕他们就是笑着自己,再要掉转身,恐怕人家更要疑心,只得也就顺了方向走去,在胡同里绕了个极大的弯子,才走上回途。正好在拐角上,遇到了那打那个姑娘的男孩子,便向他点点头道:“你不去捡煤核?”孩子道:“今天有子儿,不干。”士毅前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才道:“原来你们不是天天干的。那天和你打架的姑娘,她不来了,也是有子儿了吗?”男孩子道:“谁知道呀?”说着,在黄黑的面孔当中,张口露出白牙来,向他笑道:“你打听她干什幺?你喜欢她呀。可是那丫头挺不是个东西,谁也斗她不过。”士毅瞪了眼道;“你胡说!”男孩子听说,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见士毅并不追赶,向他招着手道:“她到铁路上捡煤块子去了,他妈的,总有一天会让火车轧死。”士毅道:“她捡我一样东西去了,我得向她追回来。”那男孩听说是向那姑娘追回东西来,他倒喜欢了,便道:“她就在顺治门外西城根一带,你去找她吧,准找得着。”士毅道:“她叫什幺名字?我怎幺叫她呀?”男孩子道:“我们叫她大青椒,你别那幺叫她,叫她小南子得了。她姓常,她爹是个残疾,她妈厉害着啦,你别闹到她家里去。要不,怎幺会叫她大青椒呢?”士毅也懒得老听他的话,道声劳驾,径直就出顺治门来。

靠着城根,正是平汉铁路的初段,一边是城墙,一边是濠河,夹着城濠,都是十几丈的高大垂杨。这个日子,柳条挂了长绿的穗子,在东风里摆来摆去,柳树的浅荫,正掩映着双轨之间的一条铁路,士毅踏了路上的枕木,一步一步地走着向前,远远的见柳荫上河边下,有七八个人席地而坐,走近来看,其间有老妇,也有女孩,也有男孩,却是没有壮年人。也是一个人挽了个破篮子,一身的污浊衣服,当然,这都是捡煤核的同志,但是其间并没有小南在内,自己既不便去问人,只好再沿着铁路走。约有半里之遥,却看到了,她站在路基上,很随便地捡了鹅卵石子,只管向护城河里抛去。河里有十几只白鸭子,被石头打着,有时由东游泳到西,有时又由西游泳到东。

土毅走到离她十几步路的地方,背了两手在后面,只管望了她微笑。她偶然掉转身来,看到了他,笑道:“咦!你怎幺也到这里来了!”她手上拿了一个大鹅卵石,要扔不扔的,手半抬着,又放了下来。士毅道:“你怎幺又是一个人一事?难道说那些人也欺侮你吗!”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问道:“你怎幺知道?”士毅道:“我看到许多捡煤核的人,都坐在那里谈话,只有你一个人走得这样远远的,所以我猜你和他们又是不大相投。”小南将手上那个石头放在地上,用脚拨了几拨,低了头笑道:“可不是吗?我和他们真说不到一处,一点儿事,不是骂起来,就是打起来,我干不过他们,我就躲开他们了。”士毅伸了头向她的破篮子里看了看,竟又是个空篮子,因笑问道:“怎幺回事?你这里面,又没有煤块,今天回去怎幺交数?”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篮子煤回去了,现在没事。”士毅道:“现在时候还早,你怎幺拾得这样快?”小南依然用脚踢着石块,一使劲把脚下这块石头踢到河里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厂子里偷的。”士毅慢慢走到她身边,正色道:“这种事情,做不得呀。”小南捡着篮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幺紧?”说着,跳了几跳,就要向进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里去?小南。”她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听了这语,突然将身子一转,望了他道:“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士毅看看她的样子,虽然是很惊讶,却并不见得她有见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诉我的,我不能说吗?”小南道:“你叫得了,没关系。可是他们要告诉你我别的什幺名字,你别信他们的。”士毅陪着她走了几步,问道:“你回家去吗?”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妈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厂子门口等着去,再偷一块就行了。”说着话时,到了一家大煤厂的门口,这里有一行轨道,直通到厂子里去,有一辆车皮,半截停在墙里,半截停在墙外,车皮上堆着如山的大煤块。

小南走到了这里,突然一跑,跑着到了煤厂的墙根下,然后贴了墙,慢慢地跨着大步向前走,望着士毅就连连摇了几下手。士毅这才明白,她一个人溜开了同伴,原来是想偷煤。正待转身要走,只见墙的缺口里,一个周身漆黑,分不出五官来的煤厂工人,手里拿了条根子,直跳出来,口里喊道:“你这臭娘养的,我揍你姥姥。”说着,举起了棍子,向小南当头劈来。小南身子一闪,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这里候着你了,你是偷得了劲,偷了又想偷,我打断你妈的狗腿。”骂着时,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张,不曾防备脚下,脚被铁轨绊着,一个跟头向前一栽,摔在铁轨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来,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别动手,打死人得偿命啦。”那个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边,望了小南发呆。小南趴在地上,许久作声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问道;“嘿!你怎幺样了?”小南的眼泪水,抛沙似地向下流着,呜呜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着只管耸肩膀,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叫活该了。”他怕出了什幺乱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柔着眼睛,哭道:“你这死不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让火车轧死。”她另一只手,可是指住了煤厂子,咬了牙齿发急。士毅忽听到有些哄通作响,喊道:“火车来了,快闪闪吧。”

小南听说,两手撑了枕木,正待爬起来,不料两膝盖一阵奇痛,两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听到那狂风暴雨又打雷的声音,汹涌前来,看看树头上,已经冒出了黑烟,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拖了小南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路基边。只在这一刹那间,火车头已到了身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路基下面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吓得魂飞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直等火车飞奔过去了,士毅才站起来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点不要紧,差一点,我这条命也送在你手里。”

小南坐在地上,虽然是眼泪没有干,可是她倒向着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盖碰伤了没有?衣裳上湿了那一大块,是不是血迹?”小南低头看看,裤子的膝盖上,殷红了两个大圈圈,用手去拉裤子时,裤子沾着了肉,竟有些拉不开,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士毅道:“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车子,你坐在一边等等,我去给你雇辆车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摇摇手道:“你别雇车了,你把雇车的钱借给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动吗?”小南道:“你瞧瞧,我那个篮子,让火车轧了,捡不着煤还不要紧,连篮子都丢了,我妈会放过我吗?你借钱我去买个篮子,让我对付着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觉得她说得怪可怜的,便道:“买篮子也要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坐车,篮子我还给你买。”小南缓缓地站了起来,牵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这个,我要坐在车上,不让人家笑掉牙吗?”说着话时,一步一颠走了几步,然后才伸直腰来。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骂的话,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着,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别说以前就认识我,只说今天才碰着我的。”士毅本想问一句,那为什幺?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幺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幺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许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时候,在老门房那里借了几毛钱,预备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着,心里想到,假使我讨了一房家眷,住在会馆里,洗衣煮饭,一切事都有人做,虽然多一口人吃饭,有十块钱一个月,也许够了。他如此默念着走着,忽然有人道:“嘿!你刚出来呀。”回头看时,只见小南空了两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一见人,眼珠转了两转,低了头微笑过来。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连跳了几下,问道:“你还没有买好篮子吗?”小南道:“我不是来捡煤核,我昨天回去,对我妈实说了,我妈说你是个好人,让我来谢谢你。”士毅道:“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做事情吗?”小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说应该谢谢你,所以我自个儿就来谢谢你了。”士毅道:“这也值不得谢。你妈都不见怪你,为什幺昨天你不让送你到家呢?”小南道:“这也用得着问吗?一个大姑娘,带个大爷们回去,那多幺寒碜?”士毅道:“原来如此,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幺交朋友?你干幺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穷,我也不阔,为什幺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幺说?没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幺没有?现在大街上走着。那一对一对的,不都是朋友吗?”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说了这句,看着士毅的脸道:“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问我,我告诉你有什幺意思呢?我天天到这里来写字,住在湖南会馆,你若有什幺事要找我,尽管来找我,不要紧的。你今天要钱花吗?”小南站着不走,用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不答。士毅便将借了的钱,分一半出来,塞在她手上。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士毅却和她的热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着,向她脸上呆看着,不知所云。小南抬起头来,笑道:“你老看我做什幺?”士毅道:“不是呀!年轻轻儿的人,都爱个好儿,为什幺你就闹得这个样子,蓬头散发,满脸漆黑呢?”小南道:“捡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吗?”士毅道:“你不捡煤核,干别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幺也不会,干什幺呢?”士毅看了她许久,却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很好一个人,一点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见怪他这话,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过,士毅口里虽这样劝她,心里可又有一种别的见解,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什幺向上的能力?只要给她几个小钱花,什幺事情也可以办到。自己无非因没有接近过异性,所以想和她接近。为了要接近她,当然希望她没有什幺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贪我几个小钱得了。再说,她不过偷人两块煤,算不了有伤人格。这年头偷卖祖国的,多着呢,谁不比我阔呀?有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为什幺想不开?他如此想着,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兴起来。这个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时候,她又在路上等着。士毅是不必踌躇的了,就给了她一毛钱。这一毛钱,是预备自己做晚饭吃的,只好牺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却掉了个枪花,向她道:“这几天我还没有发薪水,礼拜的那一天,我有钱,我带你玩去。我还要买布给你做衣服呢。这两天我每天给你十个铜子买东西吃,每天你在这里候着我就是了。这几天你不来,礼拜那天,我就不带你去。”小南听说礼拜多给她钱,就答应了。到了礼拜六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说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钱,制点衣袜,居然得着了。

他几年来,没有在身上揣过十块钱,现在突然囊橐丰满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钟头,便立刻走出大门来,心里预算着,见了小南之后,立刻就上街去买东西、洗澡、理发,买一件大褂,晚饭到小饭馆子里去。不!买一斤肉回去,自己红烧着来吃。回回由水果店门口,看了那红红绿绿的鲜果,又放出一种清香。那点心店里的装潢,多幺美丽?酱肘店里的熏卤鸡鸭,多幺肥腻?往日由门口经过,不免吞下几口馋涎,今天都该尝尝了。想着得意,低了头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头看时,小南站在身后笑道:“你跑什幺?人站在这儿,你也不看见啦?”士毅道:“我已经发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气,一早你就在铁道上等着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着人家墙上的淡黄日光,道:“什幺时候了?回去晚了,我妈会骂我的。”士毅数了十个铜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准能去吗?”小南低了头,却答复不出来。士毅道:“白天出来玩玩耍什幺紧?你捡煤核儿时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吗”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说的这话,声音非常之低微,几乎听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没有人的。”士毅口里说着话,眼光不住地向路上两头看着,以免有人来往听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便走得开开的,才回头看着道:“得啦,我们明天见吧。”士毅听了她的话,既不便追求她,让她就这样走了,似乎又有什幺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后,紧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别忘了呀。”小南回转身来,将头点了两点,然后出口去了。

这时,士毅身上揣了十块钱在身上,就满街跑起来,要想买衣服,怕花钱多了。要买点心水果吃,又想还是吃饭要紧,要想到小馆子里,又想不如买了东西回家去做。跑了两条街,一样东西也不曾买得成功,倒跑得周身是汗。不过身上虽很受累,心里却异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仿佛都格外有生机,那大放盘的衣店里,门楼上放了无线电播音机,围着许多人听,向来不曾留意的,现在也站在人丛里听了片刻。看见店家电灯都亮起来了,这才回会馆来,以便赶着做了晚饭吃,好去洗澡剃头,明天在见异性者之前,可以焕然一新了。可是当他到了家中,摸钱去买东西的时候,那十张一元的钞票,并不在衣袋里,竟不知何时,全部失落了。这不但一个月的食用无着,预备着明天所花的钱,也落个空。这一个极大的失望,将他周身的精力,全变成冷汗,由毛孔里排泄出来。


猜你喜欢
  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梦笔生
  第27回 帮匪囊空劫渔船 令尹幕客弄玄虚·
  第十二回 太守成全三姻缘·风月轩入玄子
  第十四 回吕昆逾墙遇佳人 临妆唤猫逢秀士·
  第八回 触怒权奸因却婿·烟水散人
  第117回 因打鱼螃蟹告状 通州城怒锁凶身·牛瑞泉
  第十五回 风流郎夜战多娇·风月轩入玄子
  卷四 情中烈(上)·曹绣君
  第二十二回 动疑心深宵窥秘戏 寻短见吃醋闹官衙·彭养鸥
  第九十三回 冰梅思嫡伤幽冥 绍闻共子乐芹拌·李海观
  木兰·
  第九回 赠寒衣义女偷情 看花灯佳人密约·南岳道人
  楔子 轻财色真强盗说法 出生死大义侠传心·华阳散人
  第十九回 救刘陈谢仙点化 赚裴古唐师获奸·
  西天僧西番僧·

热门推荐
  艳婚野史·江海主人
  后庭花·佚名
  两肉缘·不题撰人
  闺门秘术·
  换夫妻·云游道人
  脂浪斗春·不题撰人
  露春红·苏庵主人
  枕中秘·吴贻先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枕瑶钗·不题撰人
  浓情快史·佚名
  画眉缘·清长啸和尚
  风流和尚·不题撰人
  玉燕姻缘全传·佚名
  珍珠舶·烟水散人

随机推荐

  • 潮嘉风月记·俞蛟

    《潮嘉风月记》描画青楼众生,但不止于咏叹风情,叹蘼芜之趋败,而以现实主义的精神凭吊古风,箴规写怀,故有别于青楼文学中脂粉酬唱、羁孤相惜之作。在青楼文学雅俗转换过程中,起到了

  • 醉春风·江左淮庵

    《醉春风》(又名《自作孽》)书叙明万历年间,苏州顾外郎之女大姐,生平以节烈自誓,嫁张财主第三子张监生为妻,遂称三娘。张监生奢华好色,未成亲前,与徐家大小娘子及大娘之女通奸,其家教书先生杨某帮闲隐瞒。及成亲,张监生仍与徐家

  • 碧玉楼·竹溪修正山人

    清代长篇白话艳情小说,十八回。题“竹溪修正山人编次”,作者姓名与生平不详。今存积善堂刊本。似出嘉庆间。后来的排印本名《帏中采》。书叙河南清城富户王百顺,娶妻张碧莲。百顺未能遂碧莲之欲,为吴能怂勇,出外求方

  • 八美图·佚名

    《八美图》全书三十二回,清代刊本,书署“佚名”。描写宋代杭州人柳树春经历的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书中的八位美女形象,叛逆反抗,不屈不挠,尤为感人至深。由于《玉楼春桃

  • 花影隔帘录·

    清代文白相间中篇艳情小说。一名《抱影隔帘录》,又名《花影隔帘》。四部。分题“钱塘韩景致瑜楼撰”、“钱塘陈戏春翁阅”、“钱塘王隆愁痴人补阅”、“钱塘魏素珠吹箫媪订阅&rdq

  • 两肉缘·不题撰人

    清代白话长篇艳情小说。四卷十二回。不题撰人。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现仅存清写刻本,藏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1995年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思无邪汇宝”排

  • 欢喜缘·寄侬

    欢喜缘,明清中篇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寄侬撰。话说南朝齐梁时代,姑苏为鱼米之乡。在枫桥左近有一渔户,姓张名通,娶妻赵氏,老而无子,只生一女,名叫可儿,生得秀媚无比。这一年可儿长到

  •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

    云影花阴,烟水散人著,清长篇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九回。 话说乾隆年间、苏州吴江县有一员外,姓褚名贵宇,字强生。他靠祖 上传遗,家中仓廪充实,金银过斗。在县中属大富人家,人称褚财

  • 隔帘花影·丁耀亢

    《金瓶梅》续书的一种,它是丁耀亢《续金瓶梅》因时忌和诲淫遭禁毁后的另一种续书,约刊行于清康熙年间。小说为避免丁氏《续金瓶梅》的命运,对原书人物及情节,尤其是《续金瓶梅》中的大量有关时政的事迹作了改动,以因果轮回

  • 桃花影·烟水散人

    明清白话艳情通俗小说,凡十二回,烟水散人撰。书叙明朝成化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旧家子弟名魏容,表字玉卿,年方十七,生得面白唇红,神清骨秀,又有满腹文才,然一心娶美女为妻,故未曾婚配

  • 枕中秘·吴贻先

    《枕中秘》作者吴贻先,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约清仁宗嘉庆中前后在世。著有《风月鉴》十六回,《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传于世。书言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阅历

  • 宜春香质·醉西湖心月主人

    《弁而钗》、《宜春香质》同为“醉西湖心月主人”所著,不同的是《宜春香质》从反面人物人手,强烈谴责孙义(《风集》)、单秀言(《花集》)、伊自取(《雪集》)等人的朝三暮四、见利忘义,乃有被踢打、抽肠致死,或罹患疮毒自尽

  • 戏蛾记·齐谐山人

    《戏蛾记》,明清艳情小说,凡二回,齐谐山人著。话说北宋徽宗年间,在上杭县内,有一大户人家,姓朱名贵宇,字强民。他靠祖上传遗,家中仓廪充实,金银过斗。更有一对千金,名唤云仙,玉仙。云仙

  • 闺门秘术·

    落魄文人兆璧、兆琨科考中试,县令夏国华欲将女儿瑶云配兆琨。其子均祥不肖,私自将妹另许叶槐之子叶开泰为妾,瑶云不从。均祥之仆狗儿欲奸瑶云之婢庆喜未逞,反诬庆喜与人通奸,国华怒杖均祥,坚拒叶府婚姻,被陷去职。新县令勾结

  • 续金瓶梅·丁耀亢

    《续金瓶梅》全书六十四回,明遗民丁耀亢著。述《金瓶梅》主要人物托生再世、以了前世因果报应故事。全书以《太上感应篇》为说,每回前有引子,叙劝善戒淫说;以宋金征战为历史背景,描摹金人南下、汉人受苦之状颇多,甚为动人;然

  • 风流悟·坐花散人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

  • 巫梦缘·不题撰人

    清代白话中篇艳情小说,十二卷。不题撰人,作者不详。此书《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未著录,日本佐伯文库、中尾松泉堂藏有啸花轩藏板本,半叶九行,行二十一字,啸花轩为清康熙间书坊,可知为清初的作品。此书在清代一再被禁毁,国内未见

  • 浓情快史·佚名

    又名《媚娘艳史》,中国古代禁书之一。《浓情快史》讲述了世情中的一个女人武则天放荡而又充满欲望的故事。该书约成书于清朝,原题《新镌浓情快史》,署嘉禾餐花主人编次。因为书中有男女情爱内容的描写,有违封建礼教,在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