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
变起阋墙,叹鸰原碎羽,荆树残芳,孤鸿号夜月,鸰凤泣清霜。凶未戢,气方张,
任呼天撞地,怕茕茕沉冤未洗,巢卵先亡。 沉机羡是娇娘,镇两峰凝黛,九折回肠。
苦贞励熊获,抑志玩豺狼。天已定,恨将偿,遗恨寄诸郎。伸积怨笑含九地,人正王章。
右调《意难忘》
吴丹阳尹孙诩,为部下戴圆、仇览所杀,因欲逼娶其妻徐氏。徐氏辞以凶服在身,与他约日,除丈夫灵座,易服成姻,故意缓他,私下暗与丈夫心腹将官计议。到所约之日,果然浓妆艳饰,言笑自如。那戴圆心中欺他女人,料不能为患,差人打探,见他改妆欢笑,越不在意,便盛服入府,来就亲。及至与徐氏交拜,才拜下,徐氏道:“左右何在?”只见两边早拥出人来,将戴圆砍了,随又乘仇览不意,也杀了。徐氏仍换衰麻,将二人首级,到丧次哭奠,报了夫仇。有胆有智,这真女中丈夫!后来那报父仇与兄仇的谢小娥,可以匹休。如他处所见妻报夫仇的,兀木部卒妻,兀木杀他夫,收他在侧。一日拔刀来杀兀木,兀木问他甚缘故,道:“与夫报仇。”兀木也不杀他,竟打发出去,另嫁了一人。这妇虽不事仇,然不能守身报仇。又有一广东总兵,杀人夺其妻,以他为妾。其妇乘其来寝,也拔刀赶杀,总兵惊走,亏得家僮把门闭了,拒住此妇,不得追杀。及至总兵着人来拿此妇时,此妇早已自刎死了。这不忘夫,不辱身,却也不能报仇。若那有深心的,知日下不能相敌,不妨待到日后,只要夫冤终久得伸,不要徒尚一时之气。若这妇人,可与徐夫人、谢小娥鼎足,做得三个了。
夫怨矢必报,弱息谁为携?
隐忍十许年,孤灯几含凄。
何嫌令仇人,玩我如醯鸡。
唯使志必伸,王法无终稽。
夫亡夫嗣存,子在仇竟夷。
美哉巾帼雄,万古人品题。
这女人姓钱,原是乡绅之女,嫁的丈夫姓水,是清河名族。父亲是个孝廉,曾做州县官,宦囊也肥,生三个儿子,长的叫伯缙,次的叫仲帷,他的业夫叫做叔冕,是最小的了。在小时节,弟兄顽耍,大的或者僭些强,小的或者有些不逊,都无成心,争过便好,不致嫌隙。到了十五、六岁,为兄的教训些语言,为弟或者嫌他做大;为弟的略露些圭角,为兄或者嫌他凌上,这也还不碍。一到到了做亲,前番三条肚肠,如今六条肚肠了,妯娌之间,有把家世自矜的,有挟人品自是的,有拥妆赀自尊的,有恃才技自满的,又加起公姑妄自重轻,奴婢好为搬斗,这番却不好了。
蒙泉本共源,岐分已殊趣。
重以搏击势,奔激不终聚。
这三弟兄内中,伯缙是父亲未做孝廉时聘娶的,所聘是个寒儒的女儿,是个极节啬,爱铜钱的。那伯缙是与父亲同甘苦的人,也不免在巴家做活上做工夫,亏父亲中了,与他寻得一顶头巾,却也不过应名而已,不肯读书,不肯会客,真正一个守财奴。仲帷自己原有些才,其妻又父亲初中娶的,是个大钞老,嫁赀极厚,所以把他的夤缘结识,几乎是个名士了。叔冕是父亲中后定娶的,所以得个世家。叔冕乘了父亲的力,早进了学,在弟兄三个中间,伯缙说这两弟不知稼穑艰难,不晓做家。仲帷笑大兄的纤啬,叔冕的轻佻,叔冕又鄙薄大兄的龌龊,肚中不亨;二兄盗名,没真实本事。在这三人:
势几成水火,祸渐欲参商。
不期到这三个女人,更甚了。伯缙妻高氏,道:“我是长。”家中没了婆婆,大半是他管,凡事要僭人先头,奴婢奉承他个有权。仲帷的妻王氏,他是富家,不免把个挥金如土压众人,奴婢们也趋附他个有钞。在钱氏,虽是第三个媳妇,却恃着势家,也不肯做小伏低,况又有些才,下人欺他不得,愚弄他不得,却怕他、不敢近他。在里边这三个:
鼎足如吴魏,干矛正自寻。
自古弟兄之间,妯娌有甚言语,做丈夫的会调停、不听,这口面便不起了。兄弟动甚意气,做女人的能解释、阻挡,这嫌隙也不生了。他兄弟既不相能,内里既不相下,又虽经各爨,正是量拨田产,勾他日用,不曾大分,同住在一宅,你伺察我,我伺察你,极其切近,你传几句来,我回几句去,更是快便,真弄得日日生了。况是伯缙身边,又有个极臭吝,只鼓舞为不好的妻兄钱子安;仲帷身边有两个会奉承、善撮空的清客黄中白、竹翛然;叔冕身边有两个最没搭煞、疏狂的酒友宫乐君、相国祚;都只晓得打开,再不晓得打拢。伯缙已是个钱重情轻的了,那钱子安又挑拨他道:“两个兄弟结客疏狂,叫你独一个辛苦做家,不如早分了,各自管自。”仲帷是好名的,这黄中白、竹翛然尝说:“伯缙是个田舍翁,叔冕轻薄少年,尝在外边非笑阿兄。”宫乐君、相国祚都是没正经后生,每酒后喧呼,奉承叔冕道:“是个人手段人,不要似大兄只在铜钱眼里安身。”奉承叔冕:“是个真才大发的人,不似二兄全凭靠着银子荐书,骗几个高等。”更都有几个会传送家人、丫鬟,学嘴搬弄。
摇撼多僮仆,披枝有友生。
田家紫荆树,未许得重荣。
大都事到分明成衅,必至相倾相轧,这其间有谋的胜,党多的胜,疏脱寡与的不胜。仲帷是个有心的人,他晓得大兄吝而愚,平日把些小便宜结识他,凡事只推他作恶,中间冷语点掇,弄他做个不解之冤。伯缙见大兄弟尊敬他,又见他考得起,有名,道是个决中的,也极其听信他,与他打做一家。里面王氏也听了丈夫指拨,也把这法儿去笼络大姆,盘来盒往,以重博轻,也与大姆密做姊妹般,只合说叔冕夫妇短处。
计巧人为役,金多志易移。
燕韩方合纵,函谷亦孤危。
叔冕是个疏狂不照管的人,大兄与高氏嫂的不是处,尝去对二兄说,不知二兄随即传与大兄了。二兄与王氏嫂有差处,尝与大兄说,大兄随即说与二兄。所以他两边交越固,越恨着他,他却全然不知。钱氏早已看破,道:“他两房甚是过得密,你做人直致,言语迂疏,怕惹他两人怪,以后也须留心些!”叔冕道:“直是我性生来的,嫡亲弟兄,有话便说,我做不得这样如痴、如聋哑巴的。”钱氏道:“虽然如此,还留心些为是!”这叔冕那里肯听,一日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回来,见两个尼姑在二兄家走出来,他见了大恼道:“这些尼姑,惯引人家妇女偷和尚,二兄终日在馆,你来做甚么?”嚷乱起来,打了尼姑,将二兄的管门人也打起来。王氏知道,甚是恼燥。那伯缙夫妇,故意把话改死了说:“叔冕怪尼姑同嫂子打和尚,故此打尼姑。”这些话把个仲帷也激恼了。到家,钱氏怨他道:“各家门、各家户,要你多管?就是尼姑不该来出入,只对二伯讲,以后不许他来就是了,何须如此?有伤体面!”这叔冕原是戆而没酒德的,便道:“连你想也要打和尚的了?”钱氏见他醉,也就不敢再劝。
惟酒适性,惟酒丧德。
为言之易,为身之贼。
一日,高氏在那厢打丫鬟,他听得打到四、五十不止,又带酒赶去,却是高氏坐在上面,大兄亲在侧边行杖。问甚缘故,却是失手打碎一只碗,他有了酒道:“我说是甚事?原来这点小事,打了这许多,弄出人命来,干万只碗用不来!嫂嫂坐着,你在此自打人,也不成体!”连说了几声“不成体”,走了出去。伯缙此时有些赧颜,倒也罢了,那高氏却恼得紧,对丈夫道:“似小叔这样管我们,家中人都用不得了!”这厢钱氏说他招忌惹怨,他只不在心上,那边哥嫂早已恨入骨髓了。又加叔冕酒后,不管自己的人、哥哥的,要打就打,家人都有些怪他。连他父亲初时也爱他,因他酒后失德,两个哥哥说他不好,也甚不喜他,也屡屡训诲他。奈何他的性已定了,就是在家中,钱氏还阻得他。出外三朋四友,酣歌放言,如何禁得他?醉中把嫂嫂纵尼姑出入,与丫鬟、小厮尝尝几乎打死,两兄惧内,做酒中笑活,都是有的。以此两个哥哥恼了,道:“这断留他不得,将来把个闺中事钳我,把个人命事钳你,举动都掣肘了,不如打死了他,接父亲来主张,要父亲认,父亲怎忍得一时死一个儿了,又把两个儿子填命?毕竟认的,父亲认了,怕人怎的?两个计议定了。
快心除所忌,不复问连枝。
尺布空成咏,相煎叹豆箕。
到次日饭后,打听他自馆中回来,不令他到家道:“老爷请后园说话。”叔冕一竟来到后园,只见两个哥哥在那里先坐下,也不起身,叔冕道:“父亲在那里,有甚话讲?”伯缙道:“父亲道你在外诬捏嫂嫂打和尚、打杀人,败坏门风,一条绳在此,叫你自尽!”叔冕道:“岂有此理!请父亲来说个明白。”两个哥哥那里肯听。两个哥哥一齐动手,铁锤、短棍交下,登时打死。
自是天伦变,还因口舌灾。
三缄铭好诵,无语自无猜。
一边请父亲,一边叫钱氏道:“她丈夫中恶,死在后园,叫她来收敛。”他父亲先到,两个道:“叔冕诬嫂通奸,诬嫂杀人,容他不得,已打死了,父亲肯盖护一个死,不肯盖护三个死。如今叫他妻子去了,若他妻有甚不好话,今日也是不容的了!”他父亲道:“同母弟兄,怎下这毒手!……”说罢泪下。只见钱氏手中抱着一个儿子,领了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儿子进来,两个伯伯道:“你丈夫忤逆公公,将来打死了,你可就这边收拾他,爷打死忤逆儿子,料没甚事!”钱氏看光景,满前立的人,都是他两个心腹:来福、来寿、进贵、文童,料是他二人打死,但他驾着个父亲,我孤身妇女,何处伸冤?倘我不见机,也为他排陷死了,这三个小的,也不能存活,是海冤仇,终于罢了!只得向公公道:“他口舌不好,也是自讨死,公公打死,我也不敢说,但只求公公看管这三个孙儿!全他这点骨血!”那公公正怕媳妇不见机,也遭毒手,他弟兄以次除他三子,绝这一枝,见媳妇这样说,便两泪交下,对着伯缙、仲帷道:“他既无说,还要看他儿子。”公公自己拿出三十两银子,差人买棺、做衣服。伯缙自管住前后门,不令家人轻易出入,仲帷管住园门,止令他两三个家人、媳妇进内相帮收敛。
死灰无燃时,笼鸟无展翼。
大冤终不伸,天道亦墨墨。
三个儿子,就是五岁的也不甚大晓人事,只有钱氏一面收敛,一面啼哭,也只哭丈夫撇得妻子早,咒他管不了儿女。再不敢哭一声怨词,哭他枉死。与众女人扛抬尸首时,钱氏悄悄将行凶铁锤带了出来,他两边收拾时,大房只道二房藏了,二房只道大房收了,不来查考。钱氏到家,将血衣换下,并铁锤自己收藏一密处。棺敛停丧在家,亲族也知叔冕死得暴,里边甚有不明,他两个做得密,人不能知,又见钱氏没甚言语,就有抱不平的,也无处下手了。公公打不意过,分了家,里边独厚这房。伯缙、仲帷心里明白,也不较论,但把他略用得些家人,尽皆逐去,止留两个痴呆老仆与他收租,里边两愚蠢小厮出入。亲戚来的,都着人听他说些甚话。钱氏便道:“我寡妇,不见男人,一概亲人都不见,一应亲戚人家,他都道丧服在身,不去。”到服满,凡至亲不得已,吉凶事,要去的,两房俱有人打听,他去,略不提起。总之,他拿定个说也无益,还恐怕有害。
十耳密属垣,驷马无返语。
一片荼蓼心,深闺有独茹。
就是高氏与王氏,都是有心计人,怕钱氏不忘夫仇。尼姑是他家不令进门的,央几个心腹媒妈子假意为他儿子说亲,去问前边去世相公怎么早夭?钱氏只应云:“是急症。”又有的道:“外边传说身死不明。”钱氏道:“他是病死,有甚不明?”绝不露一毫口风。那两人又用机心,媒妈子中,着几个做痴、做呆,说些风情,替他叹息青年虚过。是来引逗她,她略不介意,道:“儿子小,无力婚聘。”都谢绝不令轻来,二房差人送礼传语,故意着这傻仆来,他都不令到中堂,一应往还,极其尽礼。
守口如缄瓶,持身如执玉。
摇摇风波中,洪涛不能触。
儿子们惭已长大,在外附学,恐照管不来;在家请先生,怕两个伯伯设局媒捏,都是自己教他。极爱惜的心肠,没亲何变做极威严的面皮。
孩稚亦堪怜,箕裘念苦坚。
父书披阅处,血泪共硃鲜。
数年之间,公公复殁了。钱氏心中暗喜道:“他如今没个遮盖,没个推托了,我不难舍身伸冤。但长子才十余岁,小的还小,倘我为官事累死,这三人如何成立?有心不在忙,还在迟去。”只是叔冕尸棺,他怕移出野外,或者他二人暗里换去骸骨,或使人焚毁灭迹,他只托无银买地做坟,没人料理,且待儿子长大,这也是他用心处。
岂无浅土?夫仇未雪。
以待蠖伸,与子同穴。
年捱月守,也不知经了多少残灯暮雨,长夜孤衾。花前洒泪,都只缘鹪羽未成;月下微呼,总只为大冤未报。教书与几子们说些君臣故事,到那忠臣孝子,不厌祥细,一意指引他们要做个有气节、能孝义的人,这班儿子也都领会得。两个儿子大了,为他寻亲,拘着虚体面请问两房,两房怕寻了势力人家,日后做帮手。好的不成,大的与他寻一个寡妇之女,是没丈人的。第二个为他寻一个暴发俗老。假意说我家仕宦之家,聘小家,可以得他厚赠,若攀高,恐多费钱,不是孤寡人家所宜,钱氏也只得依他。
恃有此身在,何须借羽翰?
胆薪无变志,耻雪意方安。
叔冕遗下古书读得,时文读不得,到十五、六岁,都打发出外从师,此时伯缙、仲帷,见钱氏十来年光景,安静自守,待伯伯、姆姆,礼数周到,料他想已相忘,况且事都年远,这三个侄儿也没甚力量,不能为害,所以没个忌嫉谋害他的心。所以钱氏也放了心,令儿子从师。早晚还拘在家中,自己还做些女工,伴他诵读。且喜这两个也用心,大的竟府考取出一名,到道竟进了学。
赢得芹香沾子袖,已看获颖碎亲心。
三个儿子,大的法祖、第二绳祖、第三继祖。此时法祖已进了,绳祖、继祖也会做文字。继祖已一十八岁,钱氏又为他定了亲,只指望与他完娶,三个都成房立户,然后自己出来讨命。不料他十八载大冤,痛心刺骨,莫说亲戚、奴婢面前不敢说,至亲莫如儿子,怕他听了,在人面前出些言语,在伯伯面前露些圭角,反至惹祸,所以也不敢说。便到抑郁得紧,要痛哭一场,也哭不出,所以初时还是中气不调,末后弄成蛊胀。
怨气蟠胸臆,欲言还复吞。
膏肓成痼疾,一死谢重原。
他的家产畜积,都是他十余年经理,其间就里已明白,将来自己品搭,做了三股均分,更听些作自己夫妇丧葬、继祖成婚之费。又道:“还有一个小箱,待我殁后,你等三个同去开,勿令人见。”分付了,这三个果未去开看,只一心医治母亲。奈是大药无灵,大年已促,竟含恨而殁。
孤灯有共恨,抱怨许谁同?
犹恐九泉下,含悲泣未穷。
三个儿子号天哭地,买棺殡殓。人都叹他十八载苦贞,数成三子,不知他一段坚心远志,未许旁人测识。丧事稍暇,三个道:“前日娘说的小箱,莫不还有些银子在内?我们三人今日空闲,不若开来一看。”三人就同到房中,拿出这小箱,倒也沉重。三个急急打开,只见里边止得衣服几件,上边许多血迹,更有铁锤一个,字纸一张。上边是他母亲手笔,上边:“你父亲以直言忤你两个伯伯,某年、月、日,哄至后园.弟兄二人,将铁锤打杀。同时下手有来福、来寿、进贵、文童。今血农是你父穿的,铁锤是他行凶之器。我因你等年小,我出身讨命,怕为他谋害,连你们不保,故此含怨。你们若有性气,可出状告理,上复父仇,下雪母恨!”三个见了大哭道:“我父原来死于非命,我三人岂有不报之理?”继祖道:“我们如今只去将他二人打死,抵偿父命罢了!”法祖道:“不要这等造次!我居长,我当出去告理。”他便连夜做起冤黄背了,赴抚按告理。
天网无终漏,沉冤有必伸。
到处告状,有道事已年远不肯,当他不得捧了血衣,呼天叫屈,抚按都批行本府理刑。这理刑是仲帷拜门生的,伯缙又央大分上来讲,理刑也唬吓法祖道:“人命大事,怎凭得母亲几句话,来告伯伯?况简验无伤,你发父亲久殓之棺,你也是不孝了!且果是人命,你母亲怎十八年无言?”法祖道:“母亲遗言已明,两伯财势滔天,怕父仇未报,子命复伤,故此含忍,若生员再惜身不行对理,生员不孝更甚!若简验无伤,生员甘死!”理刑吓他不住,只得到他家门首,取棺检示。临简,理刑又再三劝谕,法祖坚执不从。这两个倚着理刑做主,念年尸骸,必须蒸骨,仵怍俱已讲了银子,必为遮盖。不期到启棺时,甚是古怪,是一个懂尸。去了衣检看,左首肩骨铁锤捶碎,右臂膊铁锤捶折,太阳有拳伤,阴囊有踢伤。其余零星伤痕,隐下的固有,报出的已多,红紫青黑等色,方圆阔狭等形,一一填报。其时因法祖背黄散揭,哄动了盍学,有与法祖同进的,尚不知就里,有与叔冕相与的,尽知他以狂言见忌。这两弟兄要推到父亲身上,那忤父竟光实形、实证,司理回护不得。来福已死,进贵久逃。将来寿、文童夹起,初时抵赖不知,再夹改口:“太爷分付。”临后敲时,只得把伯缙起手,铁锤打断臂膊,仲帷拳欧太阳,伯缙再锤左肩,仲帷脚踢阴子,众人于肋上、前后心加工,一一供出。这两人也无繇展辩,这司理也掩不住两人口供。
沉冤几廿载,一旦得分明,
王法无轻贷,难逃五鼎烹。
伯缙、仲帷,该引兄谋杀弟律;来寿、文童,该引义男欧死家主律,都该拟大辟。但他钱神有灵,伯缙把主谋、下手独认了。仲帷便得从宽。来寿、文童,止作加工末减。法祖再告,两人再辩,尚在翻驳,却也是个天网恢恢,历久必报了。
恩义重天伦,相残笑不仁。
翩翩入牢狱,足以惩无亲。
伯缙财奴,仲帷钻头,到底还弄手脚,若使当日一个孤寡妇人,如何弄得他过?他把一个父亲,装在前头,不过去他几撇银子,弄他不过。钱氏出头露面,不为气死,也为累死,这三个孤儿,看管何人?是钱氏若不沉心宁耐,夫冤不雪,还至一身枉死,三子不保。不期他有这样沉谋定力,坚守得住,见势不好,便能顺着公公,何等圆变!十八年不露一毫怨尤,连儿子前不说,使他不测,何等智谋!何等力量!较烈烈一死的,似进一筹。至于伯缙、仲帷,不能友爱,残忍无亲,虽用尽心机,希图幸免,究竟无益。如何不把豺狼生性,略耐一耐?若叔冕好酒狂言,以至有杀身之祸,几至甘丢一死,妻子伶仃,也可为狂诞之戒。这便是一妇人能忍,终能雪恨、报仇;三男子不能忍,遂至丧身殒命。书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艺坚持百忍,不特伦理所赖,实亦性命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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