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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海上云纵春风设帐天涯浪迹旧雨联床

作者: 邹弢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鹤从横滨动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长崎。访见萧云,岂知致和新故百日。萧云丁外艰,执手之下,伤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鹤就住在萧云日报馆里。原来该馆开设之后,四处风行,每日出报三万余张,馆中机器两架,以汽力代人,每架仅用两三人足矣。秋鹤道:「现今美国新制一种印书机器,其取纸、分纸、剔纸、折纸皆不用人,但将原刀纸张放在架匣,机器自能取去分开压平,一张一张的送到刷印处印好,随即折垒好,封好,封条上印有牌号,然后在机右后面出来。每点钟可印报二万七千余张,惟折报不过十四等。一张的六处,两张的四处,五张的三处,五十张的一处。」萧云道:「我也听见太晤士报里的朋友说起,但我这机器字模通是租来的,也不去更动了。」当夜无事。

  次日同萧云讲明白了,不用他陪,愿独自随意游历,又向萧云借了川资,倒也逍遥自在。原来长崎县属肥前部东以筑后川界,筑后东以连山接筑前。其西南二方,当峡角之半,千形万状,如孔雀形尾散张于南,足履于西。首向夫东部,分十一境。首邑曰佐贺县,县东有南行细流数十支,入筑后川。西有嘉濑、牛津、高桥数河,水势极小,从此向西南。当鸟背之处,与筑后正相对抱。海湾曰有明冲,与筑前接界处有基山,脊振山佐。贺西北有舟山、天山、领巾振山,一带山峰。其西一水从南来,西合波多川,北入海,曰松浦川。河口之西,有埠城,曰唐津。唐津西北半岛之地,有小峡数处,如鸟爪西回,其曲湾如鸟足中间之处,湾口有鹰岛,福岛尽头为伊万里。西有天半岛,又向西北峡角三面乱出形,如鸟足。后距之西有高黑岛,鸟身之地多小山,温泉到处皆有。东之温泉曰右汤,在佐贺西首,西之温泉曰武雄,在伊万里之东南,鸟臀尽处曰大村胜地,其东南为谏早地峡。过了这处,便如鸟尾三分,下者根细,而后面甚大。其头向后距,故尾足之间,抱大海湾一,曰大村湾。而两尾之间为长港,长港尽头的地方,就是长崎。恰在鸟中尾之茎,其地商务热闹,市井繁华。水道一线,直通中国上海。中尾之头,别有小峡横出,曰野母。崎上尾向东南,就是半岛,地势甚狭,名曰爱津。半岛当中,有火山一座,亦有温泉,故名温泉岳。南首有方丈岳,东边亦有岛,原为足之下,有平户岛,属松浦。地势狭长,中有海峡,平户西南,更有五个小岛。最近者形如十字,曰中通岛。其西首三岛皆小,有名福江岛者最大。其余海中岛屿虽多,不过鸟翎小迹。长崎港湾属肥前境者,在彼杵郡,东西十三町,南北一里有余,水深四丈至十三丈,港叉曲折向南,折而西,有香烧岛。荫尾岛数屿,拥于港口。日人称九州第一好港,同郡浦上村渊大岛崎之东南三十间,有暗礁,曰俎板濑,大可三间。又同村濑肋浦东首一町,有暗礁,曰横濑,东西大可二十四间,南北十三间。又同村立神的东首稍偏向南二十间地,有暗礁,曰前濑,大方三间。又同村西泊男神的东首稍北六间地步有暗礁,曰方主濑,东西大一间半,南北二间。又同村木钵神崎的西六町地步有暗礁,名伞濑,大方二间。又小仓村的西一町地步有暗礁,名长布,大方三十间。以前所说的礁,都在长崎的港湾里面,潮退可见其顶。其余港湾也不知其数。
  秋鹤住在此地,日日的考求,只苦没得测量的仪器东西,又没得地舆熟悉的乡导官请他指点指点,不过自己把书籍来校对校对,消磨岁月。有时又自己思想学他这种经济,世无知己,权不能专,要他何用。这么一想,也就自暴自弃起来。一日出门了四五日回来,萧云接见了道:「你到那里去?教人好找。」秋鹤笑道:「天地悬匏一身如赘,何处不可去呢?」萧云正色道:「我有一句话儿同你说,你又是这个样了。」秋鹤道:「到底什么事请教?」萧云道:「舍亲阳芝仙表弟,前数日到这里,他的尊翁是弟的姑丈,号子虚,是一个头等参赞官,现在东京,他的家眷一起在这里,有一位小姐要请一个博学先生开导开导,他因曾闻他的亲家顾士贞说起吾兄的名望才学,要想见见。无意中弟同芝仙说起尊名,现在他就欢喜得了不得。他说家父常常说起,今在这里,不可错过。叫弟转圜介绍,他在这里等了两日,有公事紧要,实是不能等了。临去时节,他再三叮嘱要弟留住吾兄又说道:「回去后必有电报来的,弟说吾兄现在无馆,如此宾主,到是相宜的,就专主把吾兄荐了一百五十金一月 芝仙舍弟答应了,先留下一个聘书。五十元聘金在这里,今早子虚姑丈有电信来,务要弟同着吾兄到东京,说无论就馆不就馆,要同来一见的。又有赠你的诗四首,你看了便知道了。」说着就把赠的诗及聘书聘金电报交给秋鹤,秋鹤看了一遍道:「日京亦是要地,弟本要去顽,既蒙令亲谬爱,想是不错的。人生不过知己,意气既投,不可自高声价,况是阁下保举,弟就遵命罢。且到了再作计较。」萧云大喜,次日就治起装来,正月二十八日,两人就在长崎动身,赴日本西京。一到之后,彼此相见,顾士贞也特来见了,彼此投机,自不必说。
  萧云回后,子虚就修理一个书房,请他住下,芝仙朝夕请教,抵掌谈心,就同他拜了异姓兄弟。子虚就命双琼小姐从他学习。小姐词章之外,颇爱格致机器化学,秋鹤本自己的所知,尽心教导。惟每喜出游,往往三四日不归,或流连山水,或寓趣烟花。到了十一月初,有俄国勘界官写信来请他,子虚那里肯放,芝仙也教他莫走,秋鹤却欲一游北方,以遂素志。自念说明白了,是不能走的,就写了一个信,作了一阕留别词,放在书房里砚台底下,把九个月的薪水剩了六百元,放在抽屉里,他竟不别而行。比及子虚等晓得,已是难追,只得罢了。所留的薪水,秋鹤要还萧云的,就寄了去。正是:
  名士本如不羁马,风尘甘作可怜虫。此行又是离家燕,欲把平生眼界空。
  秋鹤到得上海,方知并非俄国的勘界官,是一个广东大书院里考过头等的大学生,姓林,号友香,是一个极富的富户,要出洋去游历游历,特请一位勘界大臣,向外务部请得照会,恨无伴侣。友香本与乔介侯相交,就请同去,介侯那里肯远出,就想着了秋鹤,把他荐了,又恐秋鹤在日本有事,不肯来,故哄他勘界,说是与钦差同走的。岂知秋鹤有志北游,就不哄他也去的。及见了友香之后,方始恍然,秋鹤道:「我弱冠以前,英法南洋都去游过了,不过俄德未去,除却两处,我是不去的。」友香道:「我请的照会,是未填定地名的,随老兄所去,就是别处也好。」秋鹤方才应允,就择定十二月初三动身,乘的瑞典国轮船。介侯饯送等事完毕,秋鹤就劝令赴俄,随同友香一船。初六日抵香港,并不稽延。初九日行抵七洲洋尾,在赤道北六度二分,天暖如暑。初十日抵息力,亦名新加坡,在赤道二度三十五分,天更酷热,挥汗成雨。十二日入印度洋,风狂舟簸,晕不能坐。十五日抵锡兰,在赤道西六度三十六分,有长石堤一条,以当海水,这就是释迦佛出生处。登岸游历一日,凡藏经阁、卧佛庵、大教堂略略赏鉴。二十二日,到亚丁,就是进红海的道路。次日进红海,但见水阔连天,仍不见岸,天气顿冷。二十六日,舟进苏彝士河,此河凡长二百十余里,舟行极缓,且时时停歇。直到癸巳年正月初四,方到意大利国哲奴鸦地方,渡行李登岸。秋鹤同友香一路在轮船上,就请友香教教西话,心领神会,却易贯通。初五日,坐火轮车穿过一个山洞,约数十里,行经德国地界。初八日方到俄国圣彼得罗堡京城,气候极寒冷,其时刻晷度,比中国相去甚远,中国午正初刻,彼处是卯正一刻十三秒有奇,相差五时四十四分四十六秒有奇。据俄国天文书籍说,圣彼得罗堡京中午正,为中国北京酉初三刻五分。上海酉正五分,英伦敦巳初三刻十七分三十秒,法巴黎巳正九分,普伯灵巳初三刻十分,意罗马巳正三刻五分,奥维也纳午初四分,土小亚细亚巳正三刻十四分,班马知特巳初二刻十四分,瑞司脱格力孟午初十分,比弗兰德巳初一刻,美华盛顿酉初三刻,日西京戌初一刻。因地球所走的方向,有先后不同也。友香同秋鹤暂时借一个客寓住了,又去见了中国领事刘缉堂,停了三日,把这个照会托刘领事去到钦差衙门呈准,再转奏上去,由俄国的国王批准。恰值宫中跳舞会的日期,二人也被俄王邀了。进宫这日,但见男女纷来,宫门外草地上放起五色西洋烟火,旁边一班西乐,两排电气灯,共十余盏。门口扎着一座松柏香草牌,楼上面插着日叻红各种鲜花,小电灯数十盏。进门,西琴沨沨,脱了鞋,换了端整好的皮鞋,自己鞋子另外放了一个记号,方入宫。先见国王,大家把腰弯了一弯,握了一握手,闻了一闻脸。旋王后出来,也同国王一样见法,也有同王后亲脸的。到了里面,共有男女百余人,喝了一杯酒,就有人到一个大殿中去跳起来,也有不跳的。但吃烟须到一间女人不到的地方,殿西北一间有大洋琴数架,几个西女在那里鸣琴呢。二人随众游玩,吃了些点心水果,直到三更方散。换了鞋,坐马车回寓。
  过了数日,俄王把游历的公事发到外部,就命外部接见二人。讲明了缘故,一面发文书到芬兰莫斯克亚,与古罗斯克及亚的生一路,直至亚俄之阿司奇恰克图以下,蝉联知照。又领得护照一纸,延俄通事一人料理妥帖,又在泥瓦江各处顽了十余天。三月初四日,乘坐了火轮车东行,一路的见见闻闻,果然别开眼界。岂知友香身子寡弱,渐不耐烦起来,到了叶克铁陵,就患起病来。因决计要西回了,秋鹤那里肯舍,友香无可奈何,只得给了千金的资斧,自己中道折回,令秋鹤一个人顽去。秋鹤就招了一个土人换了护照,告知地方官,说一个人回去的缘故。于是分道扬镳,东西各判。时七月十八日也。
  到了七月廿二日,住在旧勉地方,舍舟从陆游了十余天,八月初八日,抵束木地方。又住数日,十四日,到科尔勃河。渡到东首独走街中,见有大茶叶铺数家,生意热闹非常,居然也有戏馆,叠阁层楼,向里边一望,围场约略极宽,门上西字招牌,写着明日准演「民变记」。秋鹤道:「什么故事儿?倒要请教请教。」就游了一番,回到寓处安睡。次日催寓中开了饭吃好,忽有一个金厂总管来见。谈了长久,方走。秋鹤也就出来,到戏馆中,已经开演了,就买了第二等的客位坐下。值园的送上一张戏目来,却是演的法国民变改为民主的故事。初起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个宫里避暑,有一个大员的妇人十分艳丽,法王召进去。法王就把一根金链送他,妇人千娇百媚,做出氵㸒荡之态,就与法王苟合。停了一回,大员出来寻妻,得了这个信,非常愤怒。后来有大员数人率同子弟骑着骏马提了火枪,后面跟几只猎狗,家人十余名,到百姓田中打猎。田里种的薯芋花麦,被他践踏得十去大半,有百姓几辈远远的望着不敢前来,但口讲指动而已。未几有议院百姓私议,忽法王传意旨叫他进京议事,就有各路的耆老纷纷前去。到京中大议院议事,外边就有百姓谋反,又有营兵从着百姓变心。议院里的人有戚额的,有拍手的,法王亲到议院里来请议员弹压外边乱民。议员初时不肯,法王恳之再三,议员中有一人出场说这个事非我牟拉巴不可。法王就请他出去,其时百姓已有数千人,有两个人掮了长枪,枪头上贯着一个馒头。门前有几个人敲着鼓,前后跟的不计其数。那枪上肩馒头的人说道:「以孚,随惠而勃来特肥此迷辛合辛哇。」犹言:「倘你们要吃跟了我一同去也!」众人跟了出去,有防守兵勇一队前来阻住,被这个为首的人说了一番,防兵反服了百姓,一同去攻打国家的大监牢,一拥而进。百姓个个快心。议院的人不料此变,倒也没了主意。法王逃到避暑的离宫,点灯去密访一个告老的宰相,牟拉巴也来了,议论许久。牟拉巴请法王下一道旨意,请百姓自主国里的受爵人员,及教中的祭司,皆不准管理百姓的事。牟拉巴就出来,百姓看见了,大家拍手喝采,说道:「你来了,我们有了统领了,你就带我们去见昏王!」牟拉巴道:「王在离宫呢,你们拣几十个明白人同我去。」百姓就来了若干人,同到离宫,不问情由,将法王同王后锁住,牵出来,再到巴黎宫内。王后哭泣哀求,法王也哭,百姓的心软了,释放后叫他登楼上降谕。百姓都在楼下,也有睡在王后床上的,也有笑的,也有怒的。正在喧扰之际,说拿破仑将军领义兵来了,百姓大喜拍手迎接。只听襞剥呼笑之声,拿破仑来了,是一个白面少年,穿了提督服色。牟拉巴也去见了,拿破仑笑嘻嘻的安慰一番,百姓都纷纷散去。拿破仑也不到法王那里,就到议院去了。此时上下议院意见不合,下议院的人要尽夺上议院的权柄。拿破仑再三调停,就请法王禅位,准改民主之国。百姓大喜,家家门前挂着树枝,插着鲜花,好似重见天日的样子。做到这里,已是午后四点钟,戏也完了。秋鹤一人走出戏园,极为拥挤。出了门,肚里有些饿了,要寻一个饭店吃些东西,却走过了头。重还转来,走进去,只见一个人迎了出来,大笑道:「奇遇奇遇!秋哥是天外飞来梦里相会么?」秋鹤一认,这场快乐,平生罕有,因道: 「好兄弟,秋哥这会正无聊,要一个好朋友,刻刻在这里想你,你从那里来的呢?天下真有这样巧遇,好极了!」
  看官你道这人是谁,看书的被作书的这样一问,也有不答应的,也有说不知道的,惟有现在这个看书的,倒笑起来,说道:「你问我是谁,我知道是谁?你作书的不知道,我看书的倒知道么?」作书的给他讥讽了几句,只得说了正是:
  至德推先祖,梅根作链真。司天金转运,亦是好游人。
  这迎出来的原来就是吴冶秋,当时秋鹤欢喜得了不得,冶秋笑道:「我也是一个人,你进来我们坐了须长谈呢。」就挽了手大家到这个座头,一同坐下。因先问秋鹤何以来此,秋鹤把上回的事说了一遍,冶秋道:「当日自兄去后,营中事务统照旧章。然经略官不得其人,大小相吞,竟至不可收拾。弟亦好动身,返舍了一回,又顺道到扬州访问畹香。据说并无着实消息,不过但有一封信寄来,托他探听阁下踪迹。弟后来再到京都访访,那里有畹香所在,恐怕他已嫁了人。但姓贾的方充发在外,断无此事。若说死了,何以又寄信呢?小弟实在不知道,这个缘故,也只得罢了。」秋鹤惊道:「了不得,他跑到那里去呢?」冶秋道:「据我看来,必定住在亲戚家里,打听姓贾的信息。」秋鹤道:「他一个娇弱女子,飘飘荡荡,那里当得起这些磨折?只怕香愁玉瘁,花落销魂哩。」遂不觉凄然欲泪,冶秋道:「愁也无益,且再遣人去探听罢。」秋鹤停了一会,又问道:「以后你如何呢?」冶秋道:「舍下略 耽搁,我就束装替成观察到德国购办军装,也就回来。上年到了长安,到南天门。阿呀,实在高呢,就是杨贵妃的华清池,温泉,也到过的。他这座浴堂,嵌在山中,杨妃所坐的一块白石,光洁无比。si处所印的地方,石上竟有血印一块,红得鲜艳可爱。据说他墓上出粉,不能常有的。近处铺子里虽有出售,也是假的。闻得人说要这个粉,须跪在墓前诚心祷告,墓上自然生出来。弟就如法泡制,一连求了三次,方见墓上右首有一尺多宽的地方,生了一层洁白香粉,弟竟得了,说可以治雀瘢的。」说着又叫店家换酒,煮了两样菜来,秋鹤道:「以后呢?」冶秋道:「长安回来住了一个多月,弟又出门进京,到黑龙江探问贾倚玉消息,究竟在那里。若他在那里,或者畹香也在此。岂知均无影响,弟就从乌鲁木齐弯了一弯,再到伊黎,直向东行。不过 一仆人,意欲看看俄罗斯与中国交界形势,顺便到黑海波兰各处游历,看他有什么险要,有多少水师兵船炮台,闻杜那河及尼斯脱河亦有险要处,也去见识见识。正苦无伴,岂知在这里遇见你,实出意外。今日因走得费力,在此歇歇,意欲觅寓,你住在那里呢?」秋鹤道:「就在那边,我同你一处住罢。」于是饮了几杯,就用了晚饭,回到秋鹤寓中。冶秋的仆人押了行李也到,就在寓中吃子夜饭,自去同秋鹤的仆人歇宿不题。
  秋鹤就同冶秋抵足谈心,冶秋一处一处的说路上所看见的景致,说道:「乌鲁木齐倒是好地方,百物价廉,人民乐业,倒比江浙地方好呢。最稀奇的该处腾格山各处,出一种似兽似人的东西,名曰红柳娃。高一尺余,有头有体,有手有脚,且眉目端好,如五六岁小孩儿,笑容可掬。惟不穿衣服,自彩棕毛蔽体,严寒时节,不知藏在何处,稍暖就出来了。不过不能多见,这物虽异于人,实同人一样的。他走路亦不很快,遇了人,他就逃。逃不了,就给人拿住,他便战战兢兢去求。人不放他,他就跪下叩头。再不放他,就哭了。人见他这样,多可怜他,放了。刚才放的时节,他慢慢的走,走几步,回转头来,看看人。又走了几步,再回转头来看,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直等走的远了,方才大踹步疾走窜去,离人近的时候不敢快走的。」秋鹤笑道:何弗把他拿到我们南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虽不能说话,倒是好顽意儿呢。」冶秋道:「他虽不能说话,倒通人的意思。但是人拿了他不放,他是宁可饿死,永远不肯吃东西的,所以总不能拿到南边。」秋鹤道:「他究竟是畜类,不受人的豢养。」冶秋道:「他虽是畜,倒有骨气呢?」秋鹤道:「何以见得?」冶秋道:「他情愿饿而死,是傲也;不肯饱而生,是义也;不受豢养,是有守也。就是世上的人无论士大夫之类,倘有人肯豢养他,给他一事,授他一馆,虽未必以国士相待,他便卑躬屈节,极意媚这主人,把这三纲五常、廉耻是非通通忘了,推其心不过但为衣食起见,有了衣食,什么事通肯做的。譬如下属之于上司,西席慕友之于东家,伙计之于店主,不问他给我衣食的是谁,他就事事顺从,极意谄媚。没得话想出话来,同居停说;没 事想出事来,同居停做。居停到那里,他便陪到那里。他逢迎的法儿,想入非非,如赵文华之谄严嵩,溺壶上写赵文华监制。周延儒媚崇祯的妃子,绣写上刺臣周延儒恭进小字一行。捻逆宋天燕之媚苏夫人,制一个银子的宋逆,以口就其si处代溺器。此等人廉耻道丧,志节污卑,不及此兽万倍呢。」冶秋又道:「今日铺中煮了一碟炙鱼来,风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秋鹤道:「这个须用醋蘸吃方好。」冶秋道:「醋味之好,莫好于乌鲁木齐地方的元坛醋。」秋鹤道:「什么取了那个名儿?」冶秋道:「这个醋的起始,也不晓得了。但听得他们父老说,当初有一个佐领茹姓的娘子,善做这个醋,这娘子面黑而丑,大家叫他像元坛老爷,因此取了元坛醋的名儿。」秋鹤笑道:「名儿倒新鲜得别致呢,我将来到那里也须去顽顽才好。」冶秋道:「你陪我在俄国顽了一回,再作道理,好不好?」秋鹤道:「也好。」二人谈到四鼓以后方睡去。
  次日起来,秋鹤就同冶秋起身,彼此二人或坐车,或乘舟,在各处游历。每无事时,或谈兵,或论文,或各述忠孝节烈之事。一日秋鹤举画荻教子之说,冶秋道:「这等老典故,已是陈陈相因,弟曾听得新化县李烈妇一事,真正了不得,最好的是绝命词几首。」秋鹤道:「你记得么?」冶秋道:「什么不记得?这个李烈妇,字玉蓉。幼时父亲早死,母亲杨氏,把玉蓉带了,住在娘家。玉蓉从小极聪明,且生得貌美,舅舅也欢喜得很,向姐姐说这个外甥女要好好的拣人家,不要肮脏了,因此耽搁了几年。到二十五岁上嫁一个姓吴的,岂知不到三年,吴因用功辛苦,就死了。夫妻情意极好,玉蓉那里舍得呢?当时本要寻死的,因有遗腹在里头,所以不死。过于几个月,生一个女孩儿,因玉蓉常常悲痛,先天不足,这个女孩儿也就死了。玉蓉自女儿死后,自己私绣手帕一方,有吴门李氏谨藏六个字。夫死既到五年,玉蓉就拿自己的绣的素袜,摆在灵座前哭祭,说道未亡人并非 死,因要戴满哥哥的三年孝服,再服侍母亲两年,报他从小只身养大我的恩,现今我来陪伴哥哥了。夜里头就吊死。玉蓉的诗甚多,七岁时有题人家的画松诗,有寄语毕宏休着笔,最难描出岁寒心两句,大家就晓得他是一个烈妇呢。」秋鹤道:「绝命词怎样呢?」冶秋道:「他有十二别诗,先别翁姑,次别母亲,再别兄弟,然后别镫别月。我还记得几首写给你看。」就到桌上去写了出来,秋鹤一看上写道:
  别针
  凭君为作嫁衣裳,双手纤纤晓夜忙。泉下从今无处用,漫穿红线绣鸳鸯。
  别镜
  奁衣憔悴五经春,一任妆台暗满尘。纵使菱花光射月,不堪持照九原人。
  别花
  西园春色缀苍苔,五载含愁带泪开。此日百娇都破寂,任教蜂蝶过墙来。
  别莺
  见浣枝头韵绝清,黄莺时刻慰侬情。惊眠无复寒窗女,莫向花间送好声。
  别燕
  自来自去绕珠帘,玉剪依依画阁前。他日有心寻故主,一湾草色绿芊芊。
  别灯
  兰烬低吟繐帐清,烦君五载照孤贞。从今长夜无由晓,不敢相携到九京。
  秋鹤不觉凄然道:「好诗,这等女子可惜可惜,我要叩他几个头呢。」说着就跪下去,真正叩了几个头。冶秋倒笑起来了,说道:「说说罢了,你真要实事求是,天下这等事不少,只怕你日夜叩头叩不了呢。」说得秋鹤也笑了。
  次日秋鹤就写了一信,由书信馆寄给程萧云,托其再为探听畹香消息。二人就又动身,从黑海技秃木,乘坐火车至黑哩,再至枯榻。由梯夫力省,至里海之八枯,再折至乌拉的铁路,至拉斯托与随作洼经叶克帖。向西至别萨拉必亚边界一带,再到拉济成铁路坐火车,过罗弗诺铁路,径至瓦尔沙洼及司茄尔尼克波兰俄德交界,沿波罗的海随意游玩。直至六月十三日,至里巴住了数日,乘火车到圣彼得堡京城,缴还了凭据。这日是七月十二,是俄国定例避暑散议员的日期。有一个中国参赞姓崔号紫春的,请秋鹤、冶秋吃饭。紫春本与冶秋相识,隔日就下了请帖。到了这日午后,又差人来邀。请冶秋看这邀帖上,共请四人。上写着:
  韩大老爷秋鹤
  波兰路四十七号门牌亚利生客店
  吴大老爷冶秋
  同上
  刘大老爷缉堂
  中国领事署
  陆大老爷荫田
  公家学堂翻译处
  上面写着「即日晚六点钟寓馆洁尊候教,下写便章恕速,某载拜字样。」吴冶秋就在单上写了敬陪,又替秋鹤写了。到了晚上,二人怀了请帖到车公馆来,只见刘陆两客已到。紫春已等了一回,迎了出来,说道:「二位何故来迟,再不来,打算又要来邀了。」吴冶秋道:「秋鹤看了半个月的日本华字日报,弟已催了好几回呢。」紫春笑道:「秋兄经济文章,弟已十年倾倒,不图此处相会,可谓有缘。」秋鹤道:「天壤羁人,穹愁绝俗。过蒙宠召,愧感交并。」就将请帖当面缴还了,一同进来,与缉堂荫田次第相见毕,谦让了一回,主人就命排席。却是中国满汉燕席,秋鹤笑道:「好好,我已将近一年没得吃中国菜,路上无非馒头番芋牛羊之类,嘴里觉得讨厌。」缉堂笑道:「弟也不甚喜欢西菜,所以请紫兄办这个菜。」紫春笑道:「弟知道二公要吃这菜,所以特请缉堂兄署中的厨司来试试手段,弟带来的厨司不甚在行。」荫田道:「缉兄的饮食,讲究极了。」缉堂笑道:「不过胡乱叫他们煮煮,那里算得讲究呢?」说着大家坐下,秋鹤首席,次冶秋,次缉堂,次荫田,紫春坐了主位。酒行三巡,这杯箸菜蔬果然精致,冶秋道:「闻得钦差衙门里有一位朋友的如夫人,是在上海宝树胡同谢家娶的,名叫二宝,他善于烹调,饮馔中最著名的。紫兄可晓得有这个人么?」紫春笑道:「你这么讲,要罚酒。」就斟了一巨觥来,秋鹤笑道:「我们天涯知己,又不是道学先生,说说又何妨呢?这么要罚酒,也只好闷饮了。」荫田笑道:「你不知道这位谢夫人,就是缉翁先生的爱宠,这厨夫也是谢夫人教导的手法呢!」说得合席皆笑了,冶秋就立起身来拱手请罪道:「该死该死,恕弟不知,就罚这一杯罢。」紫春道:「唐突西施,不罚何待。」秋鹤道:「弟多言亦罚一杯。」就斟了一杯立起饮尽,缉堂笑道:「大家坐了,不要胡闹,我们谈谈罢。」逐重新斟了一巡,秋鹤道:「这个酒倒极好,是中国带来的么?」缉堂道:「带来的,只二十 ,尚未吃过,这是钦差送我的。」冶秋道:「我们在路上喝的本地酒,终觉不能配口。前在瓦尔沙佳喝的勃兰提,倒还像中国的烧酒,但价值昂贵。」荫田道:「此地酒税过重,有不能不贵之势,那法国来的酒更贵呢?」冶秋道:「我在乌鲁木齐吃的一种醇酒,说也是果子做的,却与此地酒不同,也还便宜。」缉堂道:「二兄踪迹几遍天下,阅历也算广了。」紫春道:「二位这样好游,保举也不要,做官也不要,可谓清高人品。」荫田道:「二位一路而来,所见形势,想必熟贯胸中,可以请教么?」冶秋道:「弟的日记不很精细,秋鹤的精神好,到一处就画出图样,节节注写明白。」缉堂道:「闻得五年前中国也有一个游历的人,到这里游了一回,不像这林友香有始无终的,现在他的日记尚未发刻,刻好了必有可观。」秋鹤道:「我也见过,可 译出来的字各人不同,回来总须改为一律方好。」荫田道:「俄国近年来防备的法儿也算周密,炮台也筑的多。闻得里海西南及德国交界各处都有炮台,现在新添霍日本铁路告成,再要添设通至中国北边的路,恐怕还要筑炮台呢。」缉堂道:「我恍忽听见俄国的炮台未必尽靠得住,就是日报上头登载的也有粉饰。二位既然到各处见过,究竟如何?」秋鹤道:「俄国陆地居多,无论险峻平阳,非炮台不足以自固。所以现在西鄙波兰有坚固的炮台四处,今番弟曾去看过一个台,在佛斯兜拉河的右岸,名叫诺符基雅格孚司克。一个台在活沙省,名活沙。一台在拔轧河。名勃兰司得。一台名爱文果拉特,在佛司兜拉河左岸。拔轧河的台最大,基势蔓延如带。以为波兰门户,因波兰之北,就是普国的东首。波兰之西,就是佛司兜拉河的西首。四台之外,又有 小炮台,为犄角的势儿。其来塞各勒山角,正是普鲁士奥斯两国到俄国来的要冲地方。正在波兰的西南境,这地方也有炮台二三处。波兰与多瑙河中央隔界的大炮台,叫佛尔纳。多瑙河出海口子有地方名理轧,亦叫理加,一座炮台就叫理加。稍进多瑙河内地,杜那勃克城外,一座炮台是新筑的,实在雄壮。又弼司克地方一座炮台叫弼司克,下面平阳水草洼泽。炮台里面的药弹房,一半在地下,兵士的房间也在地下的。多瑙河南首泥门河一座炮台,亦甚险固。以上这些炮台,是专守多瑙河的。拔轧河与尼勃河相去甚近,当中两座炮台。一名金盆,一名屋葛执考夫,俄国南境的炮台,旧式的多。到尼司脱河口,同平夺里,各有炮台。再进去到抱白立司格及樊雅弗两处,有中等炮台。黑海旁边的炮台,阿呀,真是数不清楚了。」荫田道:「到底记得几个么?」秋鹤道:「最大的一名得萨,一名纳辣爱夫,一名司拔史脱巴,一名不立克。炮台尽作斜尖,垂下之势。又在克痴同尼葛里及恰放三处,爱力沙与他根大克两处,筑小台各一座,以壮声势。黑海的东首各凯尖海旁边,有极大的炮台,最大的在波底贰礼翁河口,又南首排多地方考格昔同恰司平后两处,这四座炮台的坚固,实在要算第一。他的铁甲厚二尺八寸,也是尖转角,斜出如人字式。每边取高处十八丈,低处十二丈。台角最少六十度,名而里蛋式。又有一个是双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两个人字。一个是三而里蛋式子,状如并排三个人字。里面的炮,可以斜放。最好的新式炮台,在保耳铁克海旁边。瑞典国的对岸,名克卢姆司达脱台,所以保护京城的。又有地方一名飞巴克,一名佛力得立失姆,一名惹痴墩山海岛 一名阿兰得海岛,一名阿勃,一名亨格得,一名头那门得而里伐,一名那伐,均有坚固的炮台。其中最新的式子如人字,两边挂下,名路奈脱式子,他的角皆作尖凸出的,形状愈尖锐愈好。弹路准头自六十度至一百二十度,所以敌人枪炮的弹子,放到台上,被这尖锐斜角所阻,必力小而坠。又有一种四边三而里蛋式,弹路准头可阻一百八十度。最多的是五边三而里蛋式,可阻二百四十度,但是平放终没得这些度数,不过避抛物线的界限而已。」缉堂道:「我糊涂什么是叫几度呢?」秋鹤道:「且慢。」俟作书的停一回笔,再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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