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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

作者: 东鲁古狂生

  石火光中暂欠伸,百年飘忽类轻尘。富责倘来宜任运,问人何事苦萦神。
    矛顶利,剑头珍,得来犹恐累吾身。自古聪明输懵懂,半缘耻贱半忧贫。右调《鹧鸪天》
    人世营求,无过富贵两途。贵这一途,上等是读书取科第。其外,以辛苦博来,是吏员承差之类;以钱财买来,是监生儒士之类。若夤缘作弊,就不免有祸。富这一途,守分是蚕桑耕织。其余,在家安逸擢钱,是铺行经营之类;在路跋涉擢钱,是商贩赶趁之类。若飘洋走险,也不是万全。至守贵必须奉公循法,勤慎谦恭。守富必须量入制出,小心勤俭。这等叫做须取顺守,可以常保。若是不才小人,也不晓甚幺是名义,甚幺是法度。奴颜婢膝,蝇附狗偷,笑骂由人。只图一时快意。骗得顶纱帽,不知是甚幺纱帽,便认作诈人桩儿。骗得几个铜钱,不知是甚幺铜钱,便做出骄人模样。平日于他有恩的,怕认了形他短处,置之不闻。平日于他有怨的,一遇着下石设阱,睚毗必报。
    器小仅斗筲,毒甚似蜂虿。惟逞一时心,不鉴前车败。
    忘却自己出身,家里僮仆,跟随人役,一味暴戾克剥,似服事奔走,应得衣食养家不该的。不想钱财有命,借人虎威,逞己鼠腹,一味贪婪狡诈,似权势再用不尽,天理竟可抹杀的。总之仗了个说不省、道不省黑肚皮,闪了付打不怕、骂不怕花脸嘴。也知道走得慢,须掉下个打破醋钵儿的头;走得快,添一顶压折强脖项的帽。他说得一时,且快活一时。还晓得追给主,还好把家伙什物来搪。追入官,须要将真金白银来纳。他说有一日且享用一日,直到恶贯满盈,人怨天怒。那时:瓮贮周兴骨,车分商子尸,逆凶惟影响,人尚怨来迟。成化年间,有一个王臣,原不知姓甚幺,名甚幺。因十余岁时,投了一个江南大家,姓王,从此叫做王勤。大凡大家,出于祖父以这枝笔取功名。子孙承他这些荫藉,高堂大厦,衣轻食肥,美姬媚妾,这样的十之七。出于祖父以这锄头柄博豪富,子孙承他这些基业,也良田腴地,丰衣足食,呼奴使婢,这样的十之三。但贵的多半骄侈而少文,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朴。有那强脱俗子弟,毕竟结纳些才人墨客,谈诗论古,学文墨。收纳些篾片陪堂,谈琴格物,学清致。更寻几个僧人妓女,探花问竹,学风流。出入小舆画船,华衣丽服,娈僮俊仆,务求异人。只是骄侈鄙吝,这习气断断除不尽的。若世家子弟,脱去骄侈,定是个手底来不得。财主人家,脱了这鄙吝,定是个不久。我道还是一窍不通,广居厚积,所以常守贵也。一毛不拔,银脂钱血,所以常守富也。
    汉家侈金张,晋室称王谢。鄙吝不消除,允哉贤子弟。
    这王大户,也是个学文墨,学清致,学风流的。见这王勤,人儿标致,言语伶俐,举动活变,就收在书房中。叫他烹茶洗砚,闲时叫他习字摹帖,服事书房往来朋友清客。到十四五,面首儿好,也充了娈童之数。鲜衣洁食,主翁相待甚好。但只是主翁甚酷,他却多情,甚好结客。主翁知道,打骂无所不至,他却改不来。趁着人要拐他,他也拐人。遇棋客,要他教棋。遇琴客,要他教琴。写的学他写,画的学他画,唱的学他唱,识古董的,学他识古董。吃了主翁闲饭,又得闲工夫,仗着后庭,也弄有一身本事。以其所有,易其所无。
    纤指调弦,泼墨成图。养就凌霄,岂曰庸奴。
    小人有了些伎俩,他跃跃自是,也有个不能安其身之意了,偏又凑出事来。江南娘娘们极脱洒,大家闺门整肃,内外悬绝的固多。好这等寻山问水,笑谈玩耍,脱略绳墨的也有。王勤十四五小伙,人看他还是小。况且十来岁,就在内外跑动,出入也惯的。说他会得吹会得唱,还有一般几个小似他,略会吹唱的,遇时节,常常叫进里边吹唱。
    软语能膻意,柔声更心。碧箫轻弄处,应自有知音。
    他是个聪明人儿,庞儿生得媚,袍仗儿也济楚。又看惯了这些来往子弟举止,站在人前,略弄目就有腔,低低眉就是态。吹唱到幽扬不尽处,真是新莺雏燕,引得人心俱飞。所以每到承应,们得各位娘娘赏鉴,也多得各位娘娘赏赐。这其间无情有情,他也不免揣摹道,个娘娘似个喜我,个娘娘甚是爱我,动了一点邪心。
    未必他心在,低徊我自猜。秦宫花里活,帷薄每怜才。
    不知这些大户人家,倚着有两分钱,没个不畜妾置婢。但其中或苦干大娘禁制的;或苦于同辈专宠的;或主人浓于书史,急于经营,昏于怀酌;或情分外宠,里边返不及;或质赋得柔薄,风月苦不胜;或年事高大,支给常不到。婢妾中常有虚设的。他在大家,衣丰食足,身闲心闲,**秋夜,那能不胡思乱想?不见可欲心不乱,看了这标致后生,有衅可乘。怕事的还恐碍着人眼,顾着后来;好事的便百计千方,且图目下。先是送目传情,还贻书赠物,后来毕竟到逾墙穴壁。在男子中几个鲁男子,女人中几个鲁共姜?男求女难,女求男易。单相思也有成时,两相思无所不就。
    无花不来蝶,何蝶不寻花。香逐轻风远,偏牵粉翅斜。
    所以大家少置妾腾,不惟惜身;严整闺门,不惟存体。这王勤在家中,竟至与主人妾勾搭上了。
    寂寞秦台上,时看赤凤来。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闺中原有一辈喜伺察的,好要寻人不是。又有一种脸儿强心儿痒,要做不做,人得头筹,心里也怏怏,忌人要害人的。况王勤还是小厮,轻浮不晓事,也不免露出些马脚,早已为主翁知道了。这主翁却也有主意,道这件事发不得,发出来关系家丑。捏做盗情,送到官府,他供出实情,也不像样。只说他将书房中玩物,屡次盗出花费,不由分说,将来打上一顿。身边还带着其妾与的香囊,穿着其妾的裤,主翁只做不见。将来锁在一间冷房,吩咐不许与他饮食,待要饿死他。
    曾得深闺着意怜,娇颦巧笑共灯前。
    寻香日作穿花蝶,吸露今为抱叶蝉。
    王勤到那房里,没有桌凳床铺,不免地下坐卧。想道,这应是事发了。我是小厮,与人混账,尚且吃打了几次。今日是他妾,怎肯甘休,这死是大分了。却喜这王勤平日做人,狡诈强狠,却只凌虐同辈的。到主人用事的人,都肯奉承,揉着就倒,都肯倾身结识。所以有人照管他,打也不甚凶,饮食明绝,暗里不绝。他又央个最厚的,里边求各位娘娘,外边求这些平日与他有些账的相公阿爹。不知他为的甚幺事,这些娘娘自避嫌不说,这些相公阿爹,不过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有甚情谊,肯为他贴面皮?过了几日,主翁问饿得仔幺了,意思望他死。其妾的又要他走,弄个没赃证,悄悄叫个心腹丫环紫荆,拿二两银子与他,道:“救你不得,与你盘缠。”关在房中,要甚盘缠,明是叫他走。王勤也省了,黑夜将房门挖去一块板,伸出手来扭去锁。自家家里人,走自家家里路,人不惊、狗不吠。只有大门上锁,他就在大门里走了出去。
    为攀上苑花,竟作丧家狗。
    夤夜去投平日爱他这几家宦家富室。不期这几家已知他行径,容留不惟体面有伤,抑且那家没有姬妾,肯引狗入寨?都拒绝不留。饭也没讨一碗,他也甚恨这些人情薄。
    朱门空遍谒,蹴断履头芒。谁作绨袍恋,徘徊落日黄。
    无可奈何,只得买了床被缛,在姑苏沿途雇船,要寻个显宦家躲雨。年纪儿青,到处有人搭伴。光得着,光人些;光不着,也被人光些。只是说起投靠,人儿聪俊,人也要他。但嫌他没些根蒂,留在家中,住了一两个月,偷了些物件逃去,何处找寻?没个收留的。每日饭店安身。会得唱,跟人去赶唱;会得写,也去与人抄书。看见人编头修脚,也就买副家伙编头修脚。撞着风月人,也搭卖。嘴是糊得过,却伯家中知风来缉捉。东飘西荡,不敢停脚。
    只羽白云边,翩翩影自怜。汀芦栖不敢,几欲落惊弦。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捉来必致彰扬,也只出两张招纸,阁起。
    他在南京饭店,看见个走方弄戏法的,好有擢钱,却也就拜他为师。那人得个老婆,在河南山东混了两年。王勤每自想,自己也是个百能百会人,怎做个方上终身?捉空把这人身边积趱下几两银子偷了,竟到北京。道大邦去处,还可以图得出身。
    燕台方下士,朽骨也千金。试策驾骀步,腾骧入上林。
    他在礼部前,见人与人写扇儿擢钱,他也去写,不弱于人。又自己拿出一二两银子,买几把扇子,自己写画了,逢庙市去卖,就与人写。一日,逢玄武市。他向来带中,这日要进内市,换了帽子,带几柄扇去卖。摆得下,早走过几个中贵来。内中一个淡黄面皮,小小声气,穿着领翠蓝半领直缀,月白贴里,匾绦乌靴。拿起一把扇来瞧,是仿倪云林笔意画,一面草书。那中贵瞧了,道:“画得冷淡。这鬼画符,咱一字不认得。”撩下,又看一把,米颠山水,后边钟繇体。他道:“糊糊涂涂。甚幺黄儿,这字也软,不中!”王勤便也知他意儿,道:“公公,有上好的,只要上样价钱。”那中贵道:“只要中得咱意,不论钱。”王勤便拿起一把,用袖口揩净递上。却是把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背是姜立纲大字。才看,侧边一个中贵连声喝采道:“热闹得好!字也方正得好!”一齐都赞。王勤又递上一把宫式五色泥金花鸟,背后宋字《秋兴》八首。那中贵又道:“细得好,字更端楷。”
    浓注胭脂画牡丹,青山叠叠绿波寒。
    更教小阁云烟里,相对苍苍竹万竿。
    那中贵道:“要多钱?”王勤道:“这凭公公。”中贵道:“你的货,还你说一说价。”王勤道:“公公只与扇子钱。字画都是小人自己手出,孝顺公公罢。”中贵道:“写画都是你写的?好!有才学。如今两殿中书,也只写得一家,学一家画。你怎这样会得,你姓甚幺,在那厢住?”王勤道:“小人姓上名勤。”调个谎道:“随父选官,父亡,流落京师。琴棋吹唱,无所不会。如今只住在东江米巷客店里。”这中贵道:“我要画一架屏风,你会幺?”王勤道:“画得。”那中贵便拈一块银子,可有一两,拿了两把扇去。
    悲鸣方在市,回盼得孙阳。
    次日去画,拿住了他生性,大红大绿,画得他中意。那中贵见他诸样会得,又无家,自己在司礼监文书房,姓王名敬。就叫他在家出入,认作侄儿,其实是个毛实。又道“勤”字不好,这番才改作王臣。又荐到各相识处去写画,弹琴教棋,市上去陪走买古董。为他娶了一房妻小,竟在内监中做了个清客。
    悄语深躬,不怕脸红。狐骨鸽心,何地不容。
    又撞着一个大中贵韦春公公,他通文墨,上位极喜的。上位喜的是书画,他乘机把王臣书画进献。与他量在武英殿书画局,列衔锦衣卫千户,常托他在京收买古玩书画。这厮本以人奴,一旦死里逃生,得了个官,跟了两个长班,叫爷,家里叫奶奶。这便是平步登云,落了好处了。
    昔为骑从奴,今为马上郎。大扇簇乌云,殿阁从趋跄。
    得两个中贵做靠山,捱资序俸,可以升转。他却小器易盈,况且是个小人,在人前不过一味阿谀奉承。一日,韦公公说道:“今上位好书画古玩,如今京师再寻不出。”他却胡诌道:“这书玩,宋朝有个徽宗,极喜的。他遍天下搜访极多,后来南渡,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只除往那厢收买,有奇异的。”韦公公道:“前日皇上,也曾要刻丝观音。那应天王巡抚上本不与,这恐要不来。”王臣道:“内面做事,外边时时执拗。只除里边差一个人,自带些银子去收买,这有司须阻当不得。”这韦公公听了他,在皇上御前奏了。就差他赍了二万银子出京,也吩咐他不要生事扰民,惹这些酸子言语。他却志得意满,那里肯听。用几个走空光棍做书房,收了些无赖泼皮做人役,带些清客陪堂,叫了两只座船。每只得他八十两坐舱钱,容他夹带私货。打了个钦差金字牌,中书科不轩豁,倒打锦衣卫头行。每船起夫五十名,沿途索要廪给口粮下程,一路折乾需索,好不骚扰。
    鼓吹如虎啸,邪讦是鲸鸣。一路脂膏罄,民悲官吏惊。
    渡淮到了扬州,过江在镇江,这是江南地方了。他就在公署坐下,锦衣卫官与抚按巡道相见,都是宾客礼。又是奉着钦差,人都奉承他。他在出京时,已与清客陪堂,造一本古玩书画册在前,他就出下一纸告示道:钦差锦衣卫王为公务事。照得本卫奉旨采买书画玩器,上供御览。凡缙绅士民等,如有存蓄,许得送官,以凭平价回易。如有隐匿,以抗违诏旨问罪。首发者官给赏银五十两。特示。这个风一倡,宋徽宗时进花石纲,人家一花一石,以为不祥。如今人家一幅破画儿、呆字、旧铜炉、破磁瓶,都道是戴嵩牛、韩干马、吴道子人物、小李将军山水、汉鼎周彝、哥窑瓶碗,借此吓诈。先时有几个怕事的,拿几件来交易,里边也偿他半价。内中去了官的头除,人役使用,已十不得三。以此人不甚来。他却坐名,某人某样画,某家某人字,某家某器。把自己主翁名下,填上几种。前日去求他说分上下说的大户,不管他有没,名下注一二种,叫他亲送至监领价。先通行苏、凇、常、镇、杭、嘉、湖七府。
    不啻摸金校尉,何殊发丘中郎。括尽前朝翰墨,搜穷历代彝章。
    凡一应来见王千户,有那回没有的,拿赝造的来,难逃王千户眼睛。先将来打上一套,然后来拶,叫他彼此攀引追捉。追到真的,他还不肯作真,还要短他价。自己家主家中,原没多几件,拿几件出官,其余回没有。这来回话人,正曾与王臣同服事的,觉得这干户有些面善,偷看了几眼。他将来打了三十,说他抗违,将这人墩在衙门里,又拿他亲身。其余不收留他的,都要追他玩物,提他本身。此时渐有人知他是王勤了。
    新来不义侯,故是彭苍头。臧获滥名器,应生簪组羞。
    他主翁知道,无可奈何,只得寻他平日小厮中最交厚的,叫他拿了二千两银子,回说前开玩物,委是没有。计价千金,今倍价纳官,求爷自行寻访。这人晓得他转面无情的,去见极其小心,再三叩头求他。他想道,千金古玩,我不消一二百金买。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一翻腾岂不到五七倍?把两边一看,从人都避开。他叫这人上去道:“你认得我幺?”这人道:“不敢。想不曾拜识天颜。”王千户道:“你这样忘旧。论他要置我于死,也该弄他个死,今日都是你情面。某娘娘还在幺?”道:“在。”千户道:“我出京没个家眷,待要你作媒。紫荆姐好幺?一同作伴更妙。”这人道:“小人去说,只说爷原籍家眷送来。”千户道:“还有这几家,我当日央你去求他,他不理我。我如今已去奈何他,你可去打合,我宽他,你也得些作谢媒。”
    氵㸒心图麀聚,婪念是狼贪。毒焰几难扑,炎炎江以南。
    此人去说,主翁甚是不愤。此人道:“某娘娘,阿爹久已不近他,不若与他去,不然恐还有祸。”主翁只得应允,并紫荆都作他家眷,送入公署。
    相逢叹梗萍,孤旅烛光荧。一似平阳主,今来嫁卫青。
    这几家,此人打合,少的也送千金。王千户笑道:“韩信吃顿饭,赠千金。他不留我一顿饭,叫他费千金。足相当,出我气了。”自此例破,没有的纳价。凭他要三百五百一千,诈完才歇。自乡宦下至穷乡僻邑,三五百金家事,也要蒿恼他一番。若央分上,越打得紧。有司无可奈何,自常至苏,苏州朋友见他穿红进城,把《千家诗》改两句嘲他道:
    指挥飞作白蝴蝶,千户染成红杜鹃。
    又诌一个笑话,用着两句《浣纱》曲子道:
    胥门有神人,头大如车轮。一个呆鼻子,抬他用四人。
    满街这样传笑。王千户恼了,道:“我知道苏州朋友极轻薄。前日在王家,这干人将我玩弄,又不救我。我正不能忘情,他倒老虎头上来揉痒。”心生一计,说收到古书,恐有差错,取各学生员查对,仍要他抄誊副本。先是一班到他公署里抄誊,早进晚出,饥得腰瘪肚软。那带来京班,还嚷乱道:“字写得不好。”不肯收他的书,要诈钱。这些来受气的秀才,出来一传,外边反乱了破靴阵了。墨兜鍪乌云一片,蓝战袍翠霭千层。皂靴脱脱壮军声,腰际丝绦束紧。尽道百年养士,何尝受役阉人。卷拳攘臂竟先登,排个簸箕大阵。先在学间聚齐,随见吴长两县县官,你一声,我一句叫。县官不知向那一个回答,只说:“原没这事,你们还到上边讲。”又到府间,府官道:“秀才原是奉朝廷作养的,岂有取去抄书之理!你们去对他讲,要到道前,并见抚按。”只见远远道子来,是王千户拜客。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你这奴济!在王家掇茶掇水,服事我们相公的。今日暴得人身做,怎敢来惹我们相公!”夺板子,扯轿扛,乱打将来。秽言恶语,也听不得。瓦片石块,夹头脸打来。王千户见不是条,叫:“快走!快走!走得快,有重赏。”后边一个轿夫,去夺轿扛,被秀才拿住打。只得三个,牛头扛扛了。飞赶到得衙门,叫“快关门,快关门!”等不得到堂落轿,头门边便已跳下轿,往里一跑。已是:
    乌纱双翅折,绣服满污泥。带落花银片,真如落水鸡。
    这干秀才已赶到,将他大门打得梯样,头行牌打得粉碎,口中只要拿出去打。那看的人,又来助兴。秀才喊一声,他喊四五声不绝。秀才已住,他还打个不休。弄得王臣:脸中五色浑无定,身上三魂莫可寻。无可奈何,与后司计议道:“秀才原是破靴阵,不好惹的。如今只除免他抄对,散他去罢。”两下计议,写上一面白牌,写的心惊,写得差,揩去又写。那王千户战兢兢标朱,那点不知点在那厢,日子全不成字。道:本卫上供书籍,俱已倩人,诸生姑免。叫人拿去门上挂,那个敢去。捱不过,一个大胆的拿了,从打碎门洞中塞出。一个秀才,扯住正读。一个在侧边嚷:“好大胆奴才!我们要你免?只是打!”一声喊,在隔墙石头瓦片,如雨打进。近墙的屋上瓦,没一块完全。王千户道:“怎处?不如走罢。”却舍不得这些诈来银子。众人道:“免字不好,换个字哄他散罢。”商量一会,改作:本卫上供书籍,自行倩人抄誊,诸生各回肄业。写了,弄得出去。众秀才道:“诸生也不是你叫的。”仍旧嚷乱。王千户道:“诸生二字不好。终不然,称列位相公。”后司道:“没这行移体。”一个道:“只着人口传。道以后抄书,不敢相劳,列位相公请回。口说无凭,不害体面。”一个道:“只说,他也不肯准信。”王千户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自己换了衣帽,连婢妾也叫穿了男衣,打通后墙逃命。却是后司道:“不可。我们走得多远,被他赶上拿住,打做稀烂。只除把钦给银两搬来,摆在堂上。大开仪门,他若进来,就把抢劫赖他。秀才晓得道理利害,必不敢来,可以退他。”众人齐声道:“好!”不问钦给诈赃,忙忙的将来摆了。自己躲在深处,叫人将大门闩拔去,飞也似跑进。这众秀才正闹嚷时,忽见衙门划然大开。众人恰待赶进,早见堂上雨道,并月台上,一片雪白排满,都是木屐样大元宝。一似:
    梅开庾岭玉,风卷浙江潮。
    那秀才果然道:“列位不可告次!这厮待把钱粮涂赖我们了。我们莫进去,只围着守着,绝他水菜。”少不得有司出来调停。果是长吴二县,心中也怪王千户,要人啰唣。他却也道:“歹不中是个差官,带有钦给银两,也是地方干系。”一面申报上司,一面自来抚慰。众人围住,嚷嚷乱乱。又得抚院守巡,俱有硬牌,差学官解散,且禁百姓乘机生事。众秀才假手脱,打起退船鼓散讫。这干赶兴百姓,也都走回。这番王千户才有了性命。
    似脱昆阳困,如逃垓下围。
    在里面与后司做本,道是乡绅大户买嘱劣衿,阻挠采办,凌殴差官,有司不行禁止,正待发本。不期王抚向知他在地方骚扰害民,已行有司访他恶款,待要具疏。又遇此事,就与学院会稿,一齐上本。学院还只为学政,奏他荼毒生员,逼诈凌辱,失朝廷养士之体。王抚便将他非刑逼拷,打死平民,纳贿诈财,动经千百,江南根本重地,财赋所出,岂容动摇。一面发本,一面借防护为名,差兵围了他衙字。又牌行府县,拨夫巡守。王千户与这干随来光棍,原怕秀才殴打,不敢出门。这一围守,要藏匿搬移赃物,搬不得。要上本勾干,也做不得。却又似个:
    笼鸟难张翼,囚猿浪举身。
    只是两院上本,行学查个为首生员。却把个新进并不曾出来的秀才,叫做陆完,是因他进学不完束修,竟将来报入在本里。却不:李代桃僵,张帽落戴。初次本不下。二次留中。第三个本,王抚说得异样激切。江南缙绅,为地方,也向阁中讲说。圣上悯念三吴,竟差官拿解来京。此时王千户见王抚两本弄他不倒,仍要放那毒手,不料官旗已到,束手就缚。本上有名党与,抚按竟自拿问。许到倾成元宝五千锭,尽盘在官。王抚并将采到书玩,一并解京,这便是真赃实犯。王千户枉费了许多心,用了许多力,不得分厘随身入己。
    饿是邓通命,空开蜀道山。
    到京,下镇抚打问。没钱用,夹打都是重的。没钱用,没关节,这恶迹部不能隐下。卫中上本,参送法司。刑部依律,拟他打死平民,激变地方,定了个斩罪。倒是圣上英明,既批了个着即会官处决,还传首江南。这王臣:
    三度江南路,居然两截人。头飞千里去,堪笑是王臣。
    其随从白棍,充军问徒不等。倚势诈钱,威阔能得几时。若是这王臣安分知足,得顶纱帽,虽不为缙绅所齿,还可在京鬼混过日,就是作人奴隶,贫贱终身,却没个杀身之祸。总是小器易盈,贪得无厌,有此横事。单只为朝廷撰得二十余万银子,单成就得个圣上仁明、纳谏如流,王巡抚爱民忠鲠。主圣容臣直,奸为贤者资。还有那陆秀才,邀圣上宽恩,置之不问,已是个侥幸了。到后来中了举,中进士。京中闻他是前日打王千户,是个有胆气有手段的,却铨选了个北道御史,后来直做到吏部尚书。其实陆秀才原也没甚力量,那无妄之福,翻得从无妄之祸卫面。在王臣还替世间做个走空诈钱的鉴戒,足发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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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捣玉台,临川山人著,清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二十五回。临川山人,是清初著名的艳情小说家,创作有《捣玉台》和《花荫露》两本小说,人物生平不详。 且说唐朝贞观年间,百废俱兴,政通人

  • 枕瑶钗·不题撰人

    《枕瑶钗》,明清艳情小说,凡十九回,不题撰人。话说明嘉靖年间,朝庭腐败不堪,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日沉靡酒色之中。朝中宦官当权,相互倾轧,党同伐异。勾心斗角,清正廉洁者,曲指可数。那

  • 巫山蓝桥·不题撰人

    《巫山蓝桥》,明清中篇艳情小说,共十六回,不题撰人。话说明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沙地方,有一花姓人家,家主名唤花成春,娶妻保氏,皆三十有馀,因常做药材生意,故家道殷实,生得一

  • 绣像红灯记·佚名

    有兩部臣宰,头家老爺,家住常州府无錫县南門以里,姓趙名明字是飛熊,官拜戶部尚書。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蘭英小姐。這二家老爺,就住在无錫縣东門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長子继成,次子继高。繼成

  • 后庭花·佚名

    后庭花,明清白话艳情小说,共9回。世俗多诈,男女多氵㸒,天下四海九州,别的去处还好,惟有巴蜀地方,山明水秀,人物美丽,人心大是不古。小说叙述巴蜀府益州沪县秀才苏潘等人终日荒淫无度,

  • 剪灯余话·李昌祺

    《剪灯馀话》是李昌祺仿瞿佑《剪灯新话》而作,借以抒写胸臆。全书4卷20篇(另附《还魂记》1篇),董氏诵芬室刻本。成书于永乐十八年(1420),有永乐庚子夏自叙。其书大都取材于元末明初事,以婚姻爱情故事为主,又多幽冥灵异人物

  • 伴花眠·情痴反正道人

    伴花眠,情痴反正道人著,明清艳情通俗小说,共十三回。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着春悦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阮大郎。娶妻赵氏,夫妻二人尚未有子,却也和睦相处,朝

  • 珍珠舶·烟水散人

    书写男女私情,世风淫乱,禅室藏龙,闺内卧虎,金屋藏娇,叔嫂乱伦。静观奇情艳态,笑看千古风流。全称《新镌绣像珍珠舶》,题“鸳湖烟水散人著”。烟水散人,即徐震,字秋涛,浙江嘉

  • 寐春卷·竹宅山人

    《寐春卷》,明清艳情小说,共十五回,竹宅山人撰。话说北宋末年江南水乡镇江城之一段风月趣事。时值北蛮强悍,时局动荡难安,那镇江城却仍是繁华一片,皆因南北远隔,蛮夷骚扰不及,故而不

  • 枕中秘·吴贻先

    《枕中秘》作者吴贻先,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约清仁宗嘉庆中前后在世。著有《风月鉴》十六回,《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传于世。书言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固不待言;其次亦莫非由阅历

  • 八美图·佚名

    《八美图》全书三十二回,清代刊本,书署“佚名”。描写宋代杭州人柳树春经历的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书中的八位美女形象,叛逆反抗,不屈不挠,尤为感人至深。由于《玉楼春桃

  • 九尾狐·梦花馆主

    本书堪称晚清著名长篇章回小说《九尾龟》的姊妹篇。小说较为真实生动地描写了清末上海滩名妓胡宝玉风流浪荡、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她俏丽妩媚,淫荡妖冶,风情万种,又极擅独出心裁,领异标新,不知迷倒了多少达官贵人、骚客豪

  • 双合欢·青心才人

    《双合欢》清朝章回小说,又名《金云翘传》、《双奇梦》。全书4卷20回,署名青心才人编次,成书于顺治、康熙年间。传本在中国近年才发现。国外日本有内閤文库藏本。作品主人公王

  •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

    玉闺红,东鲁落落平生撰,明代长篇艳情通俗小说,共六卷三十回。最早由金陵文润山房刻梓,此版失传,未见。现只残存序、 第一、二卷 共十回及第三、四卷目录。叙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专

  • 浪史奇观·风月轩入玄子

    明代长篇色情小说。又名《浪史》、《巧姻缘》、《梅梦缘》,作者署名“风月轩又玄子著”,其姓名不可考。现存有啸风轩本与日本抄本。小说凡40回。可钱塘秀才梅素先的一生风流韵事。

  • 情变·吴趼人

    清代爱情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